舒太妃长得并不丑,也算不上美。 她身形瘦弱,身姿高挑,但一张脸实在泯然众人,唯有肤色白些,让她看起来稍显清丽。 多年以来,不管是贵妃、还是太妃的身份,在宁锦婳以及众人面前,她从来不施粉黛,也不会着绫罗绸缎。她常年一身素色衣衫,头挽木簪,在金碧辉煌的宫里显得格外不同。 曾经宁锦婳来过很多次舒阑宫,前来见儿子,她每次都穿上最华美的衣裙,脸上妆容精致,而这个女人高高坐在上首,淡淡一挥手,就打破了她所有的希望。 ——连个眼神都欠奉,仿佛对待不入眼的尘埃。 如今她目光狠毒,恨不得吃了她,宁锦婳却丝毫不怕,在空无一人的幽深宫殿中,她甚至有些兴奋。 “你恨我?” 她追问道:“你嫉妒我?””哈,原来太妃娘娘也不像表面那般淡泊宁静啊。” 可能饥饿和黑暗会放大一个人心中的恶念,这一刻,宁锦婳心中没有一丝害怕或者忏悔的情绪,她甚至为自己当时的选择拊掌叫好。 她唯一后悔的,就是动手晚了! 宁锦婳的眼眶有些湿润。 “舒、太、妃。” 她定定看着舒婉婉,咬牙切齿,“你后悔了吗,我的钰儿还那么小,午夜梦回,你难道就不会心虚吗!” 她怎么下的了手! 舒婉婉却拧眉道:“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心虚?” 宁锦婳看了眼四周,面含讥讽,“人都被你支走了,不用在我面前装。” “呵,我在你面前用得着装?” 尽管在宁锦婳手里吃了个大亏,舒婉婉依然没把她放在眼里,“对待陆钰,我问心无愧。” 除了拦着她们母子见面,偶有用规矩罚罚……也没什么。 看在那个人的面子上,她已经足够仁慈,也就饿他两顿,多跪一会儿而已。宫里本就规矩森严,她多教教他,谁也挑不出错处。 后来那孽种学聪明了,行事说话滴水不漏,她想罚也寻不着由头。 宁锦婳瞪着眼睛,“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那劳烦太妃娘娘告诉我,钰儿身上那一道疤是怎么来的?总不至于是娘胎里带来的胎记吧!” 一瞬沉默。 舒婉婉脸色复杂,道:“你说……那道疤是……是我弄得?” 宁锦婳恨恨别过脸,她怕自己忍不住拔簪子当场行凶。 见她的神色并非做假,舒婉婉愣了许久,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格外阴森。 “哈哈哈哈哈哈……” “你竟然……你竟待她至此……” 舒婉婉的声音像笑,却比哭都瘆人,过了许久,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扶着椅背,身子微微佝偻。 她对宁锦婳道:“本来我今天叫你来……算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宁锦婳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舒婉婉三指并齐,直指上空,“我舒婉婉对天发誓,不是我干的。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宁锦婳心里蓦然一漏,这算是很重的誓言,甚至称得上诅咒。 她呼吸急促起来,“只有你,只可能是你!钰儿一出生你就把他抢走,他身边只有你……” “哦,是么?” 舒婉婉的声音飘渺如鬼魅,“你说的不对哦。我不是一出生就把他抱走的,除了我,他还在你这个生母跟前待过一段日子呢。”
第48章 第 48 章“你胡说!” 宁锦婳心跳如鼓,大声反驳道:“我只见了他几面而已!你休要狡辩……” “当真如此么?” 舒婉婉笑了,烛火照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诡异又瘆人。 她道:“母子分离的滋味不好受吧?” “恨了我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动动你的绣花脑袋想一想,为何你的儿子,要抱到我跟前养?” 宁锦婳心中一痛,当年不堪的往事涌上心头。 当时舒贵妃在宫中风头无两,奈何膝下一直空虚,先帝疼惜她,特准她从宗室里挑一个失怙的旁支子弟领养,排遣深宫寂寞。 谁知她谁也不选,偏偏挑中了刚出生的陆钰,陆寒霄毫不犹豫把长子送进深宫,等宁锦婳知道时已经晚了! 事后,陆寒霄只说了四个字,“皇命难违。” 可陆钰生父生母俱在,就算皇帝也不能强夺人子啊!与其说是“难违”,倒不如说是“不愿违。” 她知道他跟舒贵妃的往事,她也知道那个女人喜欢她。 理所当然地,宁锦婳以为这事是陆寒霄默认的,他拿她的孩子,讨宫里那个女人欢心! …… 六年了,那段记忆太过痛苦而逐渐模糊,但只要一回想,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无力便会排山倒海般涌来,把人深深吞噬。 舒婉婉啧啧道:“还不算太笨,的确是他……允许的。” 陆寒霄当时还在蛰伏,但他是世子,是朝廷与滇南和平的象征,老皇帝不是昏庸无道的君王,不会为了一个妃子罔顾礼法。 舒婉婉又道:“可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当时宁府……还没倒吧?” 宁锦婳忽然一怔,当时的宁府不仅没倒,反而如日中天。 宁国公不是徒有虚衔的公侯,他是朝中重臣,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虎父无犬子,宁重远在大理寺任职,办的几桩案子甚是漂亮。 宁锦婳的亲姨母是中宫皇后,太子的位置且坐得稳当。可以说当时的宁府乃京中勋贵之首,风头无两。 舒婉婉长叹一口气,在宁锦婳耳边吐气如兰,“你可是宁国公的宝贝闺女,唯一的女儿受了这天大的为委屈,宁国公怎么当起缩头乌龟了?” “还有你兄长,他不是很疼你吗?为何事后也一声不吭?” “你的皇后姨母呢?我只是区区一个贵妃,皇后娘娘的凤谕岂敢不遵?但你来了这么多次,皇后可有开恩,让你见一见你那儿子……这么多不对,你竟毫无所觉?” 鬼魅般地一句又一句,逐渐解开昔日的真相。 宁锦婳神色怔怔,尖锐的指甲用力掐紧掌心,让疼痛给自己一丝清醒。 “你想说什么?” 她脸色苍白,“我的亲人们……都在刻意阻碍我和钰儿见面?” 舒婉婉哼道:“还不算太傻。” 她勾起唇角,语气变得轻快,“那你不妨再想想,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啧啧,强迫一个母亲和儿子分开,偏偏做这件事的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说,因为什么呢?” 宁锦婳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舒婉婉给她的冲击太大了,她兀自在仇恨中浸淫多年,却忽视许多显而易见的细节,当时……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锦婳拼命地回想,可记忆似乎弥漫着一层薄雾,怎么也想不起来,脑袋里像有千根银针在扎,痛得不能呼吸。 “还没想起来吗?” 看着她痛苦的神色,舒婉婉在她耳边低语,“我来告诉你吧,其实当年……” “皇上驾到——”一道尖锐的声音打断了舒婉婉即将出口的话,也拉出了宁锦婳的思绪。 几个身着靛青圆领衣衫的太监开道,手持灯盏,把舒阑宫照得明晃晃,驱散诡谲的黑暗。 宁锦婳一惊,慌忙福身行礼,“圣上万安。” 不经天子允许不可直视圣颜,宁锦婳敛眸凝神,眼前是一双明黄色绣着九爪金龙的靴面,其后还有一双黑底缎面的朝靴。 宁锦婳一怔,却听上方传来低沉的男声,“王妃不必多礼,起身罢。” 她应声抬头,果然看到了皇帝背后的男人,陆寒霄。 “镇南王,你这王妃不是好好在这儿么,你着什么急。” 皇帝调侃道,他身高八尺,容貌俊朗,剑眉斜飞入鬓,淡淡扫一眼,给人极重的压迫。 ——当今圣上即位便血洗朝堂,菜市口的血整整流了三个月,谁也不敢小觑龙椅上这位。 “内子无状,圣上见笑了。” 陆寒霄淡淡道,这两个男人心里恨不得立刻弄死对方,面上都装得滴水不漏。 陆寒霄走到宁锦婳身边,大掌搭上她的肩膀,“婳婳。” 他身上带着一股寒意,掌心也是冷的,让宁锦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今日的陆寒霄……怪怪的。 他幽深的眼眸定定盯着宁锦婳,道:“我们回家。” 肩膀上的手并未移开,反而有越来越重的趋势,像猛兽抓紧了猎物,不让其逃脱。 这一幕刺痛了舒婉婉的眼。 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柔声道:“王爷,如今天色已晚,不妨在宫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走。” “太妃。”陆寒霄微微颔首,冷淡道:“我尚有家事处理,不便叨扰。” 看着眼前的一男两女,皇帝的眸中滑过一丝兴味。 他挑起剑眉,意味深长地说道:“确实有些晚,不如镇南王暂在宫里一晚,朕还不吝惜几座殿宇。” “朕观王妃脸色苍白,恰好让宫中太医看看,镇南王也好放心啊。” 陆寒霄脸色稍许松动,宁锦婳却忽然揪住他的衣袖,“不!不要!” 她声音些许沙哑,“不要在宫里。” 不可避免地,她手腕露了出来。晨间琴瑶留的红彤彤的指印在白皙纤瘦的手腕上格外显眼,有一种凌虐的美感。 皇帝眼里划过一丝幽暗。 陆寒霄目光锐利地扫向舒婉婉,“太妃!”——一派兴师问罪的架势。 舒婉婉有口难言,这不是她做的!肯定是那个贱人借机陷害她,哈,贱人,贱人! “行了行了,一桩小事何必较真。” 皇帝出声转圜,“镇南王,太妃一片好意邀王妃来做客,你逾矩了。” 太妃是皇帝名义上的母亲,皇帝是天下共主,且在皇宫里,总不能让臣子爬到皇家头上。 两个男人的视线空中对视一瞬,暗流涌动。 一整天没用膳喝水,宁锦婳全靠一口气吊着,她虚虚依偎在陆寒霄身上,扯了扯他的衣袖——“三哥。” 她低声道:“我想回去。” 陆寒霄淡淡收回视线,他察觉到了宁锦婳的虚弱,也不避讳旁人,直接把她拦腰抱起,大跨步踏出门槛。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忽地勾唇笑了。 “有意思。” “这镇南王妃,也算是个妙人。” *** 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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