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下来,薄唇紧抿:“请陛下收回成命!” “起来。”皇帝摆摆手,负手到窗前看皎月高挂,柔和的银光宁静地洒落,点缀他两鬓的霜白色,“纵然没有你的这件事,朕也该给天下人一份交代的。” “淮儿猜得不错,朕很久以前便认识沈清荷。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伴随着这句承认,天下至尊的思绪蓦地飘远了。 兴隆年间他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趁着永承帝南巡时谋划了一次刺王杀驾的行动。昏君上一次南巡时迁怒于江左沈家,砍了他家十几口人。 他借住在一位沈家旁支的府上,沈家活下来的嫡女找到他,与他一拍即合要做成此事。她乔装成歌妓在奢费靡丽的龙船上潜伏了三个月,暗地里下毒不成,意欲摸清路线后为他引路。 计划失败后他被俘被辱,她从此不知所踪。 被救回之后他性情大变,一日比一日阴鸷多疑,带着复杂的心境找了此女整整六年。再到后来有了华朝,他在云水县遇见了她。 互相表明心意后,他偶然发现她和前朝国师殷其景的青檀教有往来。因为疑心当年旧事,他匆匆离开。 他们原本有那么多的时间,至始至终,她却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斯人已逝,诸多的误会怕是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 有的人余生注定伴随着遗憾。长长的叹息过后,乌云遮蔽了月光,天边炸起雷声。 这场雷雨来得又疾又猛,拜它所赐,京畿这一带连着阴沉了好几天。风雨之中,好多树木被连根拔起。 近来京中多大事。 既玉玺寻回大赦天下又开恩科后,嘉定十七年九月廿八,中书省又发下一道诏令:悬赏寻找流落民间的皇子。给线索称皇子乃是云水县沈清荷所出。 此诏令一经传开便引起轩然大波。 今上流落民间的血脉既是位皇子,那么之前轰轰烈烈的“遗珠”传言便站不住脚了。 谣传不攻自破,辞辞心中却不平静。 娘亲能够尽心抚育她长大成人,又怎么可能会放弃自己亲生的孩儿? 当年那个孩子想来已不在人世了。 皇帝陛下此举竟是为了成全她和太子么? ----
第84章 市井 ===== 雷电声势浩大地撕扯天幕, 紧紧阖着的门户反映紫光白光穿行的轨迹,倾盆的大雨很快赶至。被困在房中出不去,辞辞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衣物。 最近天凉, 她将入京以后置办的秋衣从箱底翻出来, 选了几件轻薄的夏衫填回去。令人心惊胆战的电闪雷鸣中, 她叠了不常穿的衣裳,正抖动一条绣荷花的银红夹衣。 一张诡异的字条从中飘落出来。 辞辞“咦”了一声, 随手将那张纸条拿起。 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妹妹近日过得好么? 这样偷偷摸摸的“问好”来自谁不言而喻。 好啊!沈余那狗东西的手居然伸到这里来了。 辞辞咬着牙将纸条撕碎,胡乱合上箱笼, 在房里走来走去思量。霁月殿里每日各局各司人来人往, 想要查清是谁把它留在这里的有如大海捞针。 这件事不值得查。查了也没什么用。 不过她既然下定决心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倒也不必一直躲着那人,该主动会他一会。接触之下总能掌握一些事情的。 至于如何会?首先她得离开脚下这块外臣禁入的地方,方便沈余前来接触。这样合适的机会该从哪里找呢?辞辞翻来覆去地考虑, 觉得眼前倒是有一个不错的时机。 依云国雅柔王后遗言是要爱女入华朝学礼仪知伦常。普天之下只有读书能使人通晓义理。连着好几日落雨, 宫里趁机给兰歆儿公主安排了两位女傅教习。 一位寇女傅, 一位陈女傅。寇女傅是当世大儒的女儿, 陈女傅便是此前被征召入宫的陈娘子。两位女傅皆是当世极出挑的渊博通达之辈,辞辞自得其乐地做了几日伴读, 兰歆儿本人却还没能收心。 她自在玩耍惯了, 在沉闷的天气里被拘在霁月殿里听讲圣人之言,不怪会心烦气躁。 也正是因此, 兰歆儿缠了言妃许久, 求贵妃娘娘做主放她出门散心。言贵妃瞧她实在辛苦便允了, 发下令牌请侄女明月县主寻机带公主到民间走一遭, 见识见识民间的繁华热闹。 有了这一段前情, 她只消等着天放晴。 辞辞走到窗前, 看了檐上滚落的大珠小珠半晌,又眺雨中的映月湖,内心盼望恼人的雨季早日结束。 老天爷没有辜负她的企盼,过了今晚便收了降水术法,翌日晨曦将阴天与黑夜一同驱走,隐匿的蓝天白云终于还回。太阳一照,道路很快干透。 明月县主记着承诺,用过朝食便赶到霁月殿接人。兰歆儿兴奋地连饭也顾不得吃,直言要去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了。 众人被她的说法逗乐了,哄着她好歹用一些吃的,毕竟,再自由的鸟儿饿了也是要寻食吃的。 临行前,辞辞摸了摸失而复得的珍贵匕首,默默将隐藏利刃的发簪装在发间。 宫城巍峨,甬道绵长。这辆低调的车驾平稳地出了宫城,往市井方向悠闲驶去。早有禁军乔装在人群里,眼不错地护着这一处。 马车里的公主叽叽喳喳地诉说读书的苦难,正说到关键处,风忽然把帷帘吹开,短暂的世情在眼前展现。 前方人流拥挤又吵嚷,似乎有什么热闹可看。 想要看热闹的兰歆儿急忙凑到前面去。 “我的公主殿下,这才不值得看呢。”明月县主摇摇头,道圣上寻皇子的旨意颁布以来,每天都有假冒的心术不正之人被拉到显眼的地方接受杖责。 “这样啊。”兰歆儿也觉得这种东西没看头,兴致索然地坐回了原处。辞辞和明月郡主相视一笑,闲聊勾栏瓦市如何的有趣,重新勾这人的憧憬。 辞辞此前虽未领略过京城风光,生活的云水县也是小地方,却在辰州府治所见过这样的热闹,因此颇能搭得上话。 这两人一来一往,一个绘声绘色地描述耍傀儡,一个活灵活现地讲解变戏法儿,转眼又说起舞乐与评书。舞乐分南北与中外,说书也分讲史、讲话本与讲实事。 真是有说不尽的好处。 公主的眼珠骨碌碌转着,依两人的谈话想象了一会儿,忍不住吩咐车夫快些再快些。 明月县主莞尔,扶着她的肩膀:“好公主,大白天的,瓦子又不会跑,着急做什么。” 辞辞也从旁劝阻:“好容易晴天,想来家家户户都出门了,千万慢些。” 说话间,风又来撩拨帘幕。 马车拐进一座茶楼后院寻空地停下,辞辞走出来遥遥地望一眼,对面台上的傀儡戏惟妙惟肖地缠斗在一处,表现的是前不久华朝对戎国的胜利。 一位手艺人喷火吞剑,另一位在旁吹笛子引蛇,不远处戏台上吹吹打打,咿呀咿呀地唱词。 兰歆儿瞪着眼睛沉浸在一重又一重的场面里,欢呼着旋转身上的月华裙,吸引了好些人的目光。 到底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明月县主一早预备好了托词,提议先进茶坊特设的包厢里坐一坐。包厢也是便于观景的,包管哪一处的风光也漏不掉。 “这家的点心全京城最好吃。”她道。 兰歆儿果然被这种说法打动。被人引着在三楼包厢安置下,她激动地倚着窗子欣赏外头的新鲜事物,烟灰色眸子里的笑意怎么也不去。 透过镂花的隔断望下去,茶坊楼下正围着说书,说书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这个时段说的是市井八卦。辞辞喝了口茶,忍不住支起耳朵去听。 “时逢今上加恩科,今次便讲一段状元郎的闲话。” “上一任状元郎姓刘名之爻,明州府谷安县人士。高中状元本是世间第一等得意之事,此人随后却因科举舞弊被逐出,侥幸保留功名,眼下也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醉生梦死呢。年纪轻轻的,可惜,可惜啊。” 说书先生如此开场,周围的乱声便问此人如何可惜。说书先生笑笑,捋着胡须环顾一圈儿,中气十足道:“个中内情,且听小老儿细细说来!” 刘之爻。辞辞记得这个名字,对这个“爻”字尤其印象深刻。如此,更要往下听了。 “那刘大才子入京赴考,某日于护城河边结识一位妙龄少女,不负众望,才子佳人互生好感的戏码上演,琴箫合奏诗词应和好不浪漫。” “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约定考中之后便成亲。” “哪知,哪知啊……”说书先生抚着胡须叹了口气。 “哪知什么!快说快说!”听众们急急催他。 “哪知他遇到的那位姑娘竟是当年主考的独生女儿。”说书先生扼腕叹息,“她隐瞒身份同刘生交往,小女孩儿家家不知深浅,自然也隐瞒了家里人。” “噫。” 这样重大的转折果然引来了一片唏嘘。 “诸位该猜到结局了吧?” “刘生考场得意,正筹谋情场得意。忽被告发这朝登科乃是作弊得来的,未来岳父暗地里向他露了考题。” “检举之人还递上了这对鸳鸯此前互通的书信,又有不少目击学子他与主考家的小娘子往来。这种程度的证据凿凿,便是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的。” “这便有了今日一罢一走一疯的结局。” “当年主考被罢官,刘生心灰意冷远走他乡,主考家的小娘子无心之失害了父亲与心上人,就此受了打击变得疯疯癫癫的。” “可怜呐。可怜了那一身的真才实学啊。” 先生讲罢喝茶的工夫,台下有人痛哭流涕,连声地骂:“祸水!这是败家的祸水啊……” 又有人摇头道:“就是因为此事,京中官员审时度势,榜下捉婿之风再不复存。” “是是是,今年看榜就没什么热闹瞧。” “看榜之日我去了,新科状元比探花郎还俊呢!” “胡说!明明探花郎最俊!” “我倒觉得榜眼的长相最精神!” 楼下的话题越扯越离谱了。辞辞收回目光,一旁的明月县主忽然道:“新科状元的籍贯也是云水县。” 辞辞点点头:“不瞒县主,我与他,还是旧识。” “原来如此。”明月县主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扭头去关注上半身探出窗户的兰歆儿,适时道,“公主,我带你下去转转吧。” 兰歆儿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兴高采烈地扑过来抱着她“好姐姐好姐姐”地叫着。辞辞正欲反应,明月县主牵着人离开原地,经过她时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 “自便。” 辞辞愣了愣,被涌入的风吹了吹才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这大概是太子殿下的授意。这也就是说,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他同意她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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