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念叨了许久,转身离开前,还特意又告诫一番。 赵晏眼眸微阖,一言不发。 这大夫说的道理他何尝不知?他也想安心养伤,只是稍微出了点意外罢了。 想他从小到大,宫中御医在他面前,无一不是毕恭毕敬。不料今日竟被一个乡间大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偏生他不但要听着,还得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饶是他自诩养气功夫不错,此刻也觉得窝火。 事情到这里,居然还没结束。 未几,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赵晏睁眼,看见那位薛姑娘就站在床边。 少女黛眉轻蹙,欲言又止。 “怎么?”赵晏最看不得人这副模样,直接询问。 薛灵栀抿了抿唇,犹豫着问:“张公子,你那会儿下床,是想帮我对付孙麻子吗?” 赵晏微眯起眼,沉声道:“不是。” “哦,我还以为你是想帮我呢。”听他断然否认,薛灵栀也不失落。她想了想,诚恳规劝,“张公子,你听李叔的话,不要乱动嘛。有事可以叫我的,我在外面能听见。” 瞧把李叔气得,她还是第一次见李叔这样生气。而且这个张公子的伤一直不好,怎么帮她做戏呢? 赵晏哂笑,行,一个两个的都来教训他。 懒得同她细细分辩,赵晏“嗯”了一声,阖上眼眸,继续闭目养神。 薛灵栀并不把他的态度放在心上。见他应下,就当他已经答应了,自去忙碌。 听着少女远去的脚步声,赵晏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对自己说:当下应以养伤为重,其余诸事不必介怀。 …… 乡下人少,消息传得却快。 孙麻子闹事之后,不过才几天光景,整个花溪村就都传遍了:薛家长辈不顾薛大郎生前给女儿定下的亲事,为了八两银子,要把她嫁给十八庄的孙麻子。 那孙麻子年纪大,爱喝酒,还打老婆,十里八乡都知道。真正心疼女儿的,谁舍得把女儿嫁给这么一个混人? 也就是欺负薛大郎不在了。 薛大郎识文断字,平时没少帮村里人念信件,过年也会帮人写对联。如今他去世才一个多月,那些快出五服的宗族就这样糟践他唯一的女儿,也太不要脸了吧? 这种事情乡下不少,村里人虽不过多干涉,也不当面议论,可背后少不了会嚼舌根。 一些难听话,或多或少也传到了薛家十一太爷的耳朵里。 十一太爷好颜面,在家气得吹胡子瞪眼。 有些事情即便他们做了,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再说,什么欺凌孤女?什么吃绝户?他们明明是行使长辈职责,是为整个薛家好,也是为大郎的那个闺女好。 年纪大、爱喝酒、打女人算什么大毛病吗?旁人能嫁,薛大郎的闺女怎么就不能嫁?帮她张罗婚事,收取聘礼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是让她去做正头娘子,又不是把她卖到窑子里,哪里对不起她了? 孙麻子也是个靠不住的,八两银子的聘礼宣扬的人尽皆知。还不知道婚事最后能不能成呢。 “十一叔别生气。”六叔公在旁边安慰,“那群人闲得没事儿干,才背后说人,管他们说什么呢?反正又沾不到身上。咱们拿到手的好处,才是真的。” 十一太爷怒气稍减,缓缓道:“是这个道理。” 那八两银子的聘礼,十一太爷独得三两,六叔公和九叔公各得二两,薛老四也得了一两。这样的横财,十年难遇一次,实在是舍不得丢弃。 “话都是人说出来的,十一叔觉得难听,咱们也去外面说。就说实在是不知道大郎给女儿订亲了。谁家丈人去世,姑爷都不出面的?咱们把大郎的闺女许给孙麻子,也不是为了赚她聘礼,是觉得孙麻子有钱。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咱们是想让她过得好,才同意了这门亲事。”六叔公继续提议。 十一太爷听得直点头,连声道:“不错不错。老六说的极是。咱们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心疼她小小年纪,没了爹,看不得她吃苦。” 果然还是老六会说话。 “对,是大郎的闺女不识好人心,辜负大家的一片心意。” 两人越说越痛心,仿佛真相本就是这样。 …… 薛家人口径一致,声称先前并不知道薛大郎给女儿订的亲事。之所以同意和孙麻子的亲事,也是为了薛灵栀的将来考虑。 反正不管别人信不信,薛家对外俱是一样的说辞。 薛文定“六七”当日,十一太爷特意在自家门口洒酒遥祭,呼唤“大郎”。 这一举动,引得不少村民围观。 十一太爷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对着半空诉道:“大郎,咱们实在是不知道你给闺女许过亲了,才会给她另找人家,想着孙家殷实,嫁过去不至于缺衣少穿。不过既然你生前早有主张,那就按你意思来。只是自你走后,张家人一次也没露面,也不知道还认不认这门亲。再过几天,就该除七了。你放心,只要张家上门祭拜,就当他们还认这门亲,咱们薛家绝不过多干涉。” 他眼睛微红,语带哽咽,这番话说的当真是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一旁围观的村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泪窝浅的也跟着红了眼眶。 李婶自邻村回来,恰巧看到这一场景,忍不住高声问:“你说话算数吗?” 十一太爷酝酿好的情绪生生被打断,他心下不悦,但依然道:“当然算数,这还能有假?” “好——”李婶正要说出“张二郎现下就在薛家”一事,却惊觉有人拽住她的衣袖,使劲儿扯了一下。 她扭头看去,见是栀栀。 少女鬓发微乱,脸颊红润,额头、鼻尖有细细的汗珠,多半是匆忙赶过来的。 薛灵栀拉着李婶的袖子,冲她轻轻摇一摇头,又使个眼色。 李婶愣了愣,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便没再说下去,只咕哝了一句:“说话算数就行。” 十一太爷冷哼一声,心想,算数又怎样?难道一个失去联系许多年的未婚夫,真能及时出现不成? 要是七天后见不到张二郎的身影,这事可就怪不得他们了。 少时,众人渐渐散去。 李婶同薛灵栀一起来到薛家,犹自愤慨不已。 “我就不信,南河镇就找不出其他好人了?非找那么一个混蛋?说不是为了那八两银子,谁信啊?” 真是可惜,那天孙麻子闹事时,他们夫妻不在场。不然,她真要啐上一口。 薛灵栀深以为然,却不好明着附和,只小声而坚定地道:“我也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反正我已经有爹爹定下的亲事了。其他人是好是坏,都和我无关。” 她心内庆幸,越发觉得自己找人假扮父亲定下的未婚夫这一招相当绝妙。扯一面大旗,立于不败之地。 “就是。还好你爹生前给你订亲了。”李婶有些庆幸,随即又不解,“你这孩子,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张二郎现在就在你家里?你想瞒到什么时候?外面风言风语的,总把你和孙麻子扯到一起,这对你可不是好事。” 乡下地方,虽不像城里规矩多,可姑娘家也是要名声的啊。 “等张公子的伤稍微好一点?”薛灵栀忖度着道,“他现在伤口还没长住呢。” ——毕竟是假的,小心一点,免得节外生枝。而且那姓张的脸色苍白,看起来病歪歪的,下床走几步路,跟要踩死蚂蚁似的,还是再等几天吧。反正只要爹爹“七七”祭祀时,他以她未婚夫的身份出现就行。 李婶想了想,神情渐渐凝重: 依誮 “说的也是。万一有人不安好心,趁他养伤的时候使些坏,那就糟糕了。” 栀栀这次想的周全,反而是她在目睹了薛家十一太爷的作态后,有些性急了。 “使坏?使什么坏?”薛灵栀问。 “这中间能使的坏可多了。比如,动点手脚,让他伤势加重,不治身亡。那你爹给你定的亲事不就不作数了吗?” 薛灵栀瞪圆了眼睛,语速不自觉变慢:“不至于吧?杀人是犯法的。” 她的那些宗族亲戚,应该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吧? 李婶叹一口气:“小心一点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常年帮人接生,李婶接触过一些阴暗的东西,有时难免会往最坏处想。 薛灵栀觉得有理,便认真致谢:“嗯,多谢李婶教我。” 李婶慈爱一笑,心中怜意大起。比邻而居数年,她最喜欢的就是栀栀的乖巧听劝。每次看着这姑娘,都忍不住想照拂一二。 两人闲话几句后,李婶起身离去。 她刚走不久,西边的杂物间就有些微响动。 薛灵栀转头看去,只见张公子慢慢从房内踱步而出。
第10章 恍惚 经过这几天的休养,赵晏伤势略有好转,已勉强能下地走动。 他身穿一袭青色旧衫,虽面色仍显苍白,衣裳也不大合身,却丝毫无损于他的俊美。点点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为他清冷的眉眼增添了些许暖色。 不知怎么,看见这样的他,薛灵栀脑海里竟浮现出四个字:落难公子。 她摇一摇头,驱走心中杂念,主动打招呼:“张公子。” “嗯。”赵晏神色淡淡。才行几步,便在院中石桌边坐下。 ——他伤势未愈,不宜多动。每次只走十数步,绝不多行。 薛灵栀略一思忖,行至他身侧:“张公子,方才我和李婶说的话,你是不是也听到了一些?” 赵晏眼帘微抬,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他又不聋,怎么可能听不到? 薛灵栀老实回答:“我觉得你听到了。” 赵晏轻哂。 不过这个薛姑娘暂时隐瞒他在此地的消息,这一举动还算合他心意。他也就没多说什么。 薛灵栀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好声好气道:“你看,你现在已经能下床了,再过七天,应该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唔。”赵晏长眸微垂。 再过七天就恢复?她比他还敢想。 但他并未出言反驳,只静静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我怕宗族里的人来烦你,一直没对外说你的事,好让你在这儿静心养伤。”薛灵栀先含笑示好,话锋一转,又软语请求,“再过七天就是我爹的‘七七’了,那是个大日子,你作为我的未婚夫,到时候可一定得出现啊。” 这是两人之前就商量好的,但薛灵栀总觉得,她需要时不时地提醒一下,以免他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 赵晏拂她一眼,故意问:“如果到时候,我还没恢复怎么办?” “啊?”薛灵栀微微一怔,“会恢复的,我相信李叔的医术。再说,就算没完全恢复,应该也差不多了吧?只要能正常走路就行,小心一点,咱们又不是去打架,装装样子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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