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晃的蒙昧烛光下,那画上的人微微侧身,看不清正脸,但能见肩背线条清晰流畅,笔触细腻,气韵传神,一身简单的玄色劲装,敛眉垂目,似乎正向纸外的人看来。 即便白又青未曾仔细勾勒出他的眉眼,但华滟几乎立刻就认出来,这是齐曜! 她微眯了眼,这美人骨相,不知怎地,却带了几分异域气息。 白又青纠结地说道:“这幅画,我给旁人看,他们都说认不出来是谁。随波,我画得真有那么差吗?” 华滟几乎把脸贴在了画上,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没有回答他,却是问道:“这幅画……你是怎么画出来的?不被他的……所影响?” 白又青惊奇:“你认得出来这是齐兄?” 华滟轻轻颔首,转过头来,认真严肃地问:“你也觉得,他那张脸不是真的吧?”
第17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7 “笃笃笃!” 一阵叩门声传来。 齐曜站在门口,因着身量高,他不得不低下头来才能让自己能不磕到门框,也因如此,屋内仅有的微弱灯火照在他脸上,更加明晦不清。 他仿佛是在微微笑着,唇边弯起一点轻微的弧度,然而出口的话语却是平静得如在冰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凉得沁脾,不带一丝温度:“又青、小公子,会首提议要作联诗,还请你们移步。” 华滟不知道他方才听去了多少,站在丝质屏风后,门那边的人影绰约,映在花鸟图案上的高大男子的剪影随着风吹烛火的动静摇晃,看不真切。 她转头看了看白又青。 白又青显然也有些失措。在背后议论人时刚好被正主找上了,恐怕他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华滟想了想,朝他招了招手,白又青靠过去,听她在耳边说了什么,就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齐曜耐心地盯着挂在廊下的一盏珠灯——樊楼豪奢,一掷千金的浪荡子数不胜数,故而连白日都点着煌煌明灯,套在琉璃砗磲制成的灯罩里,映着脚下猩猩红的柔软地衣,颜色鲜血般腥臭。 靡靡丝竹声细袅如游烟,顺着连接起数座楼阁的空中的风雨连廊缓缓飘了过来,钻进他的耳朵。 宛转悠扬的红牙板和着歌女细细的唱腔,嗅着纤纤素手调出的芳馨馥郁的香气,这样身披锦绣纸醉金迷的日子过上几遭,想必连骨头都会酥软了。 只是他眼底虽映着这片红灯绿酒,心里却想起无垠雪原上凛冽的风。骑着马在夕照下奔跑,仿佛全身都披上了金辉,风鼓起了身后的大氅,纵然冰天雪窖中连甲胄都凝结着冰,可是胸臆一点意气总是畅快的。 他用力地攥紧了手。刺痛从掌心蔓延至心脏,提醒他,他还活着,而不是一具裹着绫罗绸缎的腐朽的行尸走肉。 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仿佛有人在说话。 齐曜把视线投回了室内,看到屏风后影子晃了一晃,然后一名俊秀的少年出来了,嘴角含笑:“辛苦齐兄了,我们这就去。” 不多时白又青也出来了,只是身后背着一个套着黑布的长条事物,见他的目光荡过来,白又青讪讪道:“我有样画具落在这里了,小公子好意陪我来寻。” 他扯了扯嘴角,假装没有看出这是他的托词,侧身让了一步。 白又青赶忙从他撑在门框的手臂下钻了出去。华滟跟在他后面。 当她走到齐曜面前时,齐曜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华滟却没有直接出去,而是在他面前停了一停。 这停顿的时间显然有些长了,他下意识低头看去,那一双明亮眼眸像是落了满天星辰,眼尾弯起,声音揶揄:“齐公子,您这对眉毛不必画得这样深浓,先得和胡子一样邋遢,失了清嘉。” 燕小公子说完就背着手施施然走了,齐曜抬手一抹眉头,搓了搓指腹,上面墨粉扑簌簌落下。 他拧起了眉。 华滟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追上了白又青,两人并肩走回了原来的阁子里。 途中华滟回过一次头,看到齐曜远远地缀在后头,头顶掠过一盏又一盏悬挂的珠灯,光线明灭,他的面色晦暗不清。 华滟收回头,得意地笑了一声。 前头有人朝他们招手,她对白又青道:“是不是伯坚在唤你呢?” 白又青眯起眼睛分辨了一会儿,犹豫地点了点头:“我看不大清,瞧着是他没有错。” 华滟笑道:“那你快去吧。说不准是有人要向你请教画技。” 白又青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看背后的黑布长条。华滟便善解人意地解下那东西,拿在手里,亲切道:“我来帮你看着,你快些去吧。” 见着这包袱被取下了,白又青便也不再犹豫,如鱼得水般游入了人群。他个子小,不一会儿就被包围起来看不见了。 华滟掂了几下手中的长条包裹,轻笑了一声。 她见厅堂里人潮涌动,并无人在关注她,便寻来一个送茶水的小倌儿说了两句,便斜抱着那轴卷起来的画像下了楼,走到樊楼门口,车架已等在那里了。 奇墨服侍着她上了马车,上车后华滟没有立即叫车夫赶车,而是静坐了一会儿。 不多时,便有一名身材、样貌都极为普通,过眼即忘的中年男子悄悄坐上了车辕。 “三殿下。” 华滟睁开眼睛,清光一闪:“认准了吗?” “属下已经派人记下了他的样貌,庚申和乙干在盯着。” 华滟淡淡道:“他如今的样子是假的,记下也无用。” 中年男子额角冒出一片汗珠:“是,是,属下疏忽了,属下会叫人盯紧了他,就是他去上茅房也不错眼。” 华滟嗤笑了一声,中年男子肉眼可见的抖索了起来。 华滟将那黑布包的长条东西在膝上放平了,慢慢退下外面的包袱皮,露出一卷未经装裱的画心,她拂了拂画,对中年男子道:“给你一天时间,把这画描一遍,明天我要看到摹本。没问题吧?” “属下领命!” “至于那姓齐的……” 车厢中端坐的红衣少年俊秀灵美,连声音也轻柔清悦,却听得中年男子打了个寒颤,他连声应道:“这厮就交由属下,属下亲自去守着!” 华滟满意地笑了:“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 “是。” “你们缇卫办事,我同皇兄总是放心的,这一桩,务必也办妥了。明日此时,将原本和摹本都交予奇墨。” “属下领命!” “好了,奇墨,回去吧。” 车夫扬鞭,这辆外表低调实则内里奢华的马车便辚辚滚动了起来,绕过朱雀大街后,又从小巷穿行了几遭,才驶往皇宫。 衡澜文会。 白又青从他的一群狂热画迷中脱身,想寻华滟,左看右看都不见人影,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正好向昂之准备启封他刚从自家后院起出来的十五年的陈酿,招呼大家同饮,便调笑道:“又青怎么了?” 白又青摸着后脑勺,很有些茫然:“你们有谁看到燕小公子吗?” 向昂之疑惑:“燕小公子?” “就是燕子澄的幼弟。”陈伯坚大步走来,“上回文会你未来,子澄兄带了他家小弟一同来了。”他顿了顿,“很是不俗。” “哦?”向昂之笑道,“可惜我今日不曾仔细见过人,似乎没有碰到这位小公子。” 他看向一旁抱臂靠墙的齐曜:“望尧兄有见过这位燕……” “燕随波。”白又青插口道。 “嗯,有见过燕随波公子吗?” 齐曜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忽传来惊讶的声音:“随波今日来了吗?” 向昂之笑了:“萧韶兄来得巧,正好尝尝我这十五年的陈酿。” 萧韶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紧张地问:“随波今日可曾来过?” 向昂之一怔:“这我不是十分清楚,萧韶兄不如问问望尧兄。” 齐曜侧首看了看这神情紧张的俊秀公子,淡淡道:“不过打了个照面,人就不见了。” 白又青道:“燕小公子本来是好意帮我守着我的画……画具。”他瞄了眼齐曜,咽了口唾沫,“等我得了空再找他,就没有看到了。” 萧韶看起来很是失落,喃喃:“我还是来晚了吗。” 向昂之便充作中间人,笑道:“许是那位燕小公子有事先走一步了。来来,大家不如都先喝点酒,边饮边谈。” 因着酒坛子较大,便有樊楼的侍童带了一套分酒、温酒的器皿上来帮忙。 众人三三两两坐下。白又青既是疑惑又是失落,而萧韶看上去也是惘然若失的样子,陈伯坚、向昂之等人不免都开口劝了劝。 那斟酒的小童儿听见他们谈论,当即脆生生地道:“诸位客人说的可是那位着红衣,生得特别好看的公子?若是这位公子,他和小的说,家里人临时来寻,许是有要事便先走一步,嘱咐小的来与诸位客人说。” “是家中要事吗?那倒是凑得不巧了。”陈伯坚遗憾道。 齐曜接过童子送来的酒杯,抵在唇边慢慢地啜着,看那萧韶明显的失魂落魄,白又青问清了人无事就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心湖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第18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8 马车进了第一重宫门,华滟便下了车换了步辇。宫人们抬着步撵绕了人少的宫道回月明宫。 这是华滟特意吩咐的。 她如今虽领了差事,得以名正言顺出宫,但以奚贵妃为首的宫妃们无一不在冷眼旁观,行事小心些也不为过。 即便健仆再稳当,这步辇坐起来仍有些晃悠。 华滟摸着耳朵上摇晃的翡翠珍珠耳坠子,垂目凝神,若有所思。 在回程的马车上,她就自己动手卸掉了伪装,原先扮作男子时的发冠、蹀躞带都被仔细地收好了,在简单梳妆后换上了宫装襦裙。 她平素虽养得金贵,但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在这种时候亦能收拾得井井有条。 只是在为自己绾好发髻,插上钗环之后,她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一对耳坠子来,握在手里摩挲着,脑海里却想起在樊楼时,齐曜意有所指般的目光。 是她大意了。 光想着身材嗓音要注意,却忘了她这一对自小就穿好的耳眼。倘若细看,定能发现端倪。 时下虽风气开放,也曾听闻有那家中娇养的男孩儿穿耳的,但在上京城里,这样的人家还是屈指可数。 翡翠耳坠浓碧流翠,随着步辇起伏一晃一晃地撞在脸颊上,带来冰凉的冷意。 这点疏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一旦被他发现,很难解释。华滟想起齐曜,便又想起白又青私底下偷偷给他画的人像,据说是加了西洋笔法,怪不得画出的人像来光影翩跹,格外逼真。 那画的虽只是侧脸,但足以见深眉高鼻,线条流畅自颅顶至下颔束成尖削的下巴,骨相绝美,身姿矫健。倘若撇开那张皮相,说不准真如白又青所言,“是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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