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儿,我知道你背负了多少愧疚。斯人已逝,我没有办法再为他做什么了,只能……只能如此了。” 他的举动的确在我意料之外,可我的心里也没有激起什么波澜。深吸了一口气,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李重润的神位。 “你能亲自跪在李重润的面前认错,可你的儿子会跪在李仙蕙的陵前认错么?” 他猛地转头,满脸震悚地看着我,嘴唇几度开合,终于什么都没说。 “我去看看仙蕙,你就别再跟着了。”我干脆地转身,不想与他一同待在这个地方。 “你到底要去看李仙蕙还是……” 充满愤怒和愧疚的声音在身后戛然而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仍旧一个人来到了李仙蕙和武延基的神位前,他们夫妇二人合葬于此,永生永世。 万千愁闷在心中激荡,我跪在李仙蕙的位前,压低了声音说:“仙蕙,我替从敏的孩子来请罪。” 从此之后……从此之后,从敏的孩子,就只有李持盈一个。 起身而立,我将袖中的弓弦取出,那曾经被我又仔细系上的两截弓弦,又被我用突厥短刀截断。 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我将一半弓弦藏在了他的神位之下。 “武延基”,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任凭自己被澎湃的悲伤淹没,哭着说出口,“你要记得我。” 神龙二年七月,李显登基已经十八个月了,在满朝文武的再三催促下,他终于不情不愿地将卫王李重俊立为皇太子。 太明宫中的少阳院,又一次迎来了陌生的主人。 立嗣是大事,册封典礼在含元殿持续了大半天,内宫的宴饮之席又在午后的少阳院进行,圣人与太子亲族皆列其中。 李重俊已换上常服,虽比往日多了几分华彩,但坐在李显旁边,仍显局促不安。 《庆善乐》终于奏完了最后一个音节,李显看了看身旁面色复杂的阿姊,挥手制止了新来的乐工。 “罢了罢了,都是一样的陈词滥调,下去问问安乐公主,若是她准备好了,就直接上来吧。” 阿姊转头问道:“裹儿不是去更衣了么?” 李显大笑道:“的确是去更衣了。” 悠扬的笛音自席间而起,李成器一身月白衣袍,孑然而立,举手投足间皆是散不去的清贵与风流。 我心中生疑,困惑地像李旦看去,他却只是满脸欣赏地望着李成器,未有一丝疑虑。 片刻过后,丝弦之音渐起,与笛声相映成趣,一个身着姜黄上衫、靛蓝下裙的小娘子从远处徐步飘来,一举一动尽是风情。 待走入席间,我才惊觉,竟是更换了裙装的裹儿。 更令人惊异的是,原本远远望去是靛蓝色的下裙,走近了却散着晕晕的光,竟有几分黄色的光泽,与绣满了金线花纹的上衫相映成辉。 轻步起舞,摇曳生姿。褪去了素日常穿的朱红裙装,在这一身装扮下的裹儿,已全然没有了少女的天真活泼,竟全是妩媚妖娆。 曲到热烈时,她模仿胡旋舞在席间快速旋转,散着柔光的靛蓝色下裙,竟又显出了墨绿色。 袅袅乐音本先于她,可此刻竟像被她的身姿脚步远远地甩在了后头。全身无一处朱红,她却像一股烈焰,生生要灼伤人的眼睛。 她实在是太过美丽了。 阿姊和李显皆是一脸骄傲与宠溺,李重俊的嘴唇微微发抖,眼睛里却也都是赞叹。等到我扫过李隆基时,竟看到他痴痴地盯着舞动的裹儿,可眉头却锁得紧紧的。 我想起死去的仙蕙,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一曲舞毕,裹儿恭敬地叩拜行礼,“阿耶阿娘,裹儿的献舞,可还满意?” “你的舞姿越发精进了,真叫人眼花缭乱”,阿姊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笑着问道,“这条裙子倒真稀罕,哪里得来的?” “回阿娘的话,这是范尚宫亲自设计的,都是用终南山里的珍禽尾羽捻线织就而成。阿娘细看,里头还有鸟羽的纹路。”裹儿笑闹着上前,倚在阿姊身边娇滴滴地说道。 “果然这样的衣裙才配我的裹儿。” “阿娘莫要急着夸我”,裹儿与李显对视一眼,又接着笑道,“这百鸟裙本有两件,另一件织得更精更密些,是女儿孝敬阿娘的。” 说着,裹儿便轻轻摇手,范文慧带着两名宫婢到阿姊面前,捧出一条极其相似的下裙来。 确如裹儿所说,这条下裙的光泽更柔,更有几分朦胧的意蕴。 阿姊果然眉花眼笑,冲着裹儿和李显笑道:“你们父女两个,就知道瞒着我做这些。” 李显努努嘴道:“只要你高兴。” 他们三个很快就笑作一团,在李显身旁的李重俊看起来格外多余。 “裹儿既然如此有心孝敬皇后,我也该赏赐些什么。”片刻过后,李显收敛了笑意说。 裹儿盈盈一拜,“无论阿耶赏些什么,裹儿都满心欢喜,先谢过阿耶了。” “安乐公主、长宁公主,乃朕嫡出,自今日起,见到皇太子不必行君臣之礼。” 慌乱的神情出现在李重俊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双眼却祈求般地望向远处的李隆基。 原本痴望着的李隆基,突然像被惊醒,盯着李重俊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我有心留意,自然能看到这些,心中也更是恐惧。 我原本以为李隆基的手腕不过尔尔,只是失望痛楚,如今却多了胆寒。 “多谢圣人!” 一直静坐着的仙蒲也走到裹儿身边,与她一同谢恩。 “皇太子可有异议?”阿姊突然发话,搅乱了原本看似平静热闹的局面。 李重俊一惊,急忙起身失礼,“不……不敢有异议。” “阿兄既然疼惜女儿,怎么不顾及到弟妹?”与阿姊并肩而坐的太平公主突然问道。 我很是困惑,太平公主自宫变后一直韬光养晦,怎么今日竟突然说起这些? 李显微微一愣,继而问道:“阿月说得有理,身为朕之胞妹,自然也不该向子侄行礼,相王也是一样的。你说呢,四弟?” 这个问题,怎么答都是错。 他赞同,便是罔顾君臣之礼。他不赞同,就是非议李显刚刚的口谕。 太平公主是公主,他是亲王。对李显来说,有些事情公主可以说,手握兵权的亲王不可以。 沉默许久的李旦不得不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李显面前,跪下身来。 “国法与人情,的确都要顾及。阿兄与我、与阿月,血浓于水,真心相待,我二人自然不可辜负。可圣人亦是君王,国法不能废。臣恳请,国之庆典诸场合,仍允弟妹行君臣之礼;待私下相见,再无他人,方以家礼亲近。” 我听出了他的话中漏洞,这国之庆典与私下无人,中间会有多少通权达变的空间。 李显玩味一笑,歪头看着李旦道:“就如安国相王所言,下去拟诏吧。” “阿兄”,太平公主似有几分着急,“阿兄错怪阿月了,阿月是觉得长辈向晚辈行礼,看着亲情淡薄,不曾有半分不敬兄长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李显摆摆手接着笑说,“我也总不想你和四郎在我面前拘束的,就这么办吧。” 公主和李旦相视一眼,只能千恩万谢。 “对了,今日为裹儿吹笛的寿春王,当真是个仙人”,李显又道,“从前要封你为亲王你不愿,今日我便做主,将你的实封增至两千户!” 温王李重茂、以及被立为太子之前的卫王李重俊,也不过食实封两千五百户。 只不过是安国相王的嫡长子,李成器便也要遭受李显无端的猜忌和试探。 一身月白衣袍的李成器急忙上前跪言:“圣人谬赞。能为安乐公主奏曲,是成器之幸。但实封之数,一千五百户我已受之有愧,这几年更是贪玩成性、纵情声色,于国无功、于家无益,实在无颜再受皇恩。” 我转头看向身边侍立的阿鸾,小小年纪果然还不懂得掩饰,竟眼含担忧、直勾勾地盯着李成器。 我在心中轻叹一声,罢了,李成器和李隆基不一样。 “圣人若要奖赏寿春王,该投其所好才是啊。”我向前俯着身子,故作轻松地说。 “此话怎讲?” 我低头一笑,“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寿春王沉迷音律,府中姬妾众多,日日笙歌艳舞。团儿以为,圣人从宫中挑出十几个姿色绝佳的歌姬,才能送到寿春王的心坎上。” 李显哈哈一笑,倒真如长辈一般对李成器说道:“才二十八岁就沉迷声色,实在不该,你就不如你阿耶。” 李成器叩身谢恩,又看了我一眼道:“阿耶与韦姨两情缱绻,恰如圣人与皇后。成器没有这样的缘分,心中只有羡慕。”
第一百二十章 隐忧 李重俊被册立为皇太子的同月,因政变有功被封为郡王的五位大臣,除张柬之年过八旬、病逝家中,其余四人皆死于流放途中。 李旦在王府中,对着袁恕己曾经的书信,只是叹气。 “从你劝他辞去中书令之职而无果时,就能想到今日的局面吧。”我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着。 他讥讽一笑,“圣人竟装作不知,将虐杀他们四人的罪过推到武三思的头上,说是他错解了自己的意思。” 我也皱眉叹道:“武三思如今是骑虎难下了,他不似驸马都尉武攸暨能彻底放下,心中总还惦记着武家荣耀。如今除了替李显扛下罪名,他也别无选择了。” “他们几人的家眷,男丁十六岁以上者皆流放,女眷……” “我知道的,有我在掖庭,不会让她们吃太多的苦。” 他倦怠地靠在我身上,微微点头,终于不得不放下一桩心事。 “对了,这几日怎么总见你在拾掇玉娘的东西?找到她了吗?”他盯着我手中的素银钗问道。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本想找些隽娘从前的东西,却始终找不到,玉娘用过的也能勉强装一装吧。” “你……”他起身惊问道,“要去见太子?” “是。” “你是为了……皇后和安乐公主?” 我咬着下唇,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意图,点了点头。 他重新靠在我的身上,轻叹道:“既然决心立了太子,又何必打压他的地位,最后总要搅得鸡犬不宁。” “虽然李显是为了自己,才给几位公主开府置署,但我还是替她们高兴。而且我总觉得,裹儿的这个要求,该是受了婉儿的提醒。” “说到这几座公主府,近来大肆招揽斜封官,在朝廷中竟占了快一半,实在是乌烟瘴气。”他不禁又坐直了身子抱怨道。 我也摇头轻叹,“则天皇后在位时,本意是为那些出身寒门、又还未能有科举功名的人所创的官制,准他们自荐试官,也使朝廷不漏任何有才干之人。可到了如今,就只有‘官’,而再无‘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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