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杨均、马秦客这样的医工庖厨都能当从三品的散骑常侍了。若真有我能裁决的一日,必得罢黜所有斜封官!” 他这样的年纪,除了玩弄权术,依旧对政治清明心向往之,我也不免心生欣慰。 “斜封官制有利有弊,倒也不必全都罢尽,仍按着则天皇后在时的定制便可。毕竟,真有才干而科举落第者,数不胜数。” 他侧头看我,湿润的眼睛里满是了然,“提起母亲,你总是赞叹多一些。” 我轻轻一笑,“怨恨归怨恨,敬佩归敬佩。人与人之间,又不是简单的加减。” 他愣了一瞬,眼中似有缠绕千层的哀戚,却只是低头抿嘴,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如今的东宫太子自然不比从前的义兴郡王,我在少阳院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李重俊才匆匆现身。 “见过太子殿下。” 礼还未行完,就被他慌乱地命人拉起,嘴里嘟囔着“不敢受皇后亲眷之礼”。 我微微低头说道:“冒昧前来,是在安国相王府,也就是从前的豫王府寻得旧物,我想太子会喜欢的。太子可否屏退左右?” 李重俊思虑片刻,点头说好。 “你阿娘的旧物,所剩无几,我想也该你留着。”我将原本属于玉娘的素银钗递给他,竟无一丝心虚。 他伸出手,整个人微微发抖,却在碰到银钗的一瞬间猛地缩了回去,像被炽红的热铁所烫了一般。 我轻轻一笑,“放心吧,我之所以请你屏退左右,就是怕出现上次的事。这枚银钗你自己收着,不要示人,皇后殿下就不会知道。” “相王妃……也被皇后殿下斥责了么?” “她毕竟是我阿姊,就算不悦,也不会记恨太久。况且她如今的怨气,多半是因为懿德太子,不是专门冲着你去的。” 我对着这个二十四岁的少郎君,讲着真真假假的说辞。 李重俊在听到“懿德太子”的时候,轻咬嘴唇,满是哀容。 “三郎”,在这样叫他的时候,另一个三郎漆黑的眸子悠悠回荡,我心里仍是一颤,“虽然已经说过一遍,但我还想再告诉你。我认识你阿娘,也关心你阿兄,我愿意替他们继续照顾你,你若有什么事也可来寻我。” 他微微蹙眉,眼中似有动容,点点头道:“谢……韦姨。” “临淄王自幼长于宫中,心机深沉,非你我能比。这次国孝刚过,他就邀你一同击鞠,引得你又失圣心。我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却不得不冒险前来提醒你,离他远一些总是没错的。” 李重俊的目光里突然含着怀疑,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临淄王……是安国相王亲子,相王妃何故如此?” “我今日来,不是以相王侧妃的身份,而是懿德太子阿姨的身份。若重润还在世,他也一定希望你能万事周全。” “临淄王……他不会的,他待我很好的。” 我无奈皱眉叹道:“我比你更了解他。他表面重情重义,内里凉薄之极,你不可轻信他。” “王妃……”李重俊犹豫着问出,“是否和临淄王有过节?” 我实在焦心,李重俊怎么就一直听不进去?干脆问道:“你是何时同他交好的?四年前你我在义兴王府的谈话,你可有告诉过他?那些话一五一十地都传进了则天皇后耳中,若非上官昭容求情,你我早已遭难!我暗查过身边的人,没有谁能知道,若不是你告诉了别人,岂会有这样的事?” “上官昭容?”李重俊突然后退半步,看我的眼神愈加猜疑。 我失去了耐心,冲他吼道:“李重俊!你非要再犯一次错才能听进我的劝吗?” 他身子一抖,好像被我吓到,却不认输地盯着我道:“你说的这些,都是自己的猜测。平白无故诬陷郡王,任凭你是皇后之妹,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平白无故?你非要这样掩耳盗铃吗?” 李重俊终于平静下来,他盯着我,重新局促地回道:“相王妃,方才……是我失礼了。但临淄王是我堂弟,还望王妃不要冤枉他,毕竟相王妃也算他的母亲。” 我终于放弃了说服他。 那个曾爱他护他的兄长死后,填补这个巨大兄弟之情的窟窿的,是城府颇深的李隆基。 “太子殿下”,我缓和了心神,对他恭敬地说,“今日所言,就当没有发生过。临淄王不会知道,皇后殿下也不会知道。告辞了。” “韦姨!” 我回头看去,李重俊第一次露出了如此复杂的神色,竟真的让我想起了早已忘记样貌的隽娘。 “三郎,我一片肺腑,听不听在你。” 走出少阳院,我觉得格外胸闷,自己也不知道是该就此撒手不管,还是再想些别的办法拉李重俊一把。 一路踱步,竟来到了太液池边的含凉殿前。 炎炎夏日,含凉殿最是清爽,侧面还有一座延伸至池面的水亭,水流不断被引到亭顶,又依檐而落。 二十二年前,就是在这里,王充容将她妹妹王芳媚的婚姻大事托付给我。 “团儿。” 身后传来柔婉的声音,我转头看到了一身素服的上官婉儿。 我惊讶道:“婉儿,你怎么进宫了?” 她轻步走来,无奈一笑,“圣人和皇后令我守孝二十七天就得入宫,我也才从皇后的蓬莱殿出来。” 我本想劝她节哀顺变,可看到她的样子,似乎并不需要。 “怎么?见我面无哀戚?”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竟笑着说道,“阿娘年近古稀,已是高寿,从前虽在掖庭吃过苦,可后来也算得上享天年,我没有什么遗憾的。” “我倒很羡慕你,我都没见过我阿娘”,我也轻笑一声,转而问她,“可是守孝二十七天乃宗室定规,你如此不会招致非议么?” “我已求过圣人和皇后,他们准我降为婕妤。” “若他们执意如此,你也无法。” “我可算听出来了,你夹在安国相王与皇后殿下之间,心里头难受吧?” 我再次对她一笑,“你又何尝不是夹在公主和圣人之间?” “月娘她……”她忽然住了口,只是叹气。 “我一直好奇,太平公主为何要与安乐公主争个高下呢?” 她悠悠地看着我,眼中终于有了悲伤,“无论大周还是大唐,月娘从来都是最受宠的公主。如今安乐公主,除了实封户数之外,事事压她一头,又实在没有什么功绩可说,她当然心里不忿。” “可是……”我仍不解,“以太平公主的智谋,怎会看不出来圣人的意思?非要在这时候强出头?” “她自小脾气就急躁些,况且这次……”婉儿又叹了一声,“是安乐公主的家奴与月娘的侍婢在坊门争道,一言不合竟鞭打了月娘的侍婢。事后安乐公主虽已赔礼,可月娘心里怎会过得去?” “竟是这样……”我又不由得为裹儿揪心,急忙问道,“那太平公主可还会对安乐公主怎样么?” 她轻拍我的脸颊,情不自禁地笑道:“月娘冷静下来,就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哪儿还会对盛宠之下的安乐公主如何,你也未免太警惕了些。” “我……实在是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的事在前,不得不多想。” “你若真的担心安乐公主,倒该好好想想,她方才在蓬莱殿中请立皇太女的事,要怎么收场。” 我惊慌地问道:“你说什么?裹儿要当皇太女?圣人是怎么说的?” “圣人未置一词,只说明日问过宰相们再议”,她抬头看向太液池面,“你总不会真的以为,圣人真的事先不晓吧?” “他……是故意的?故意打压李重俊,故意抬高安乐公主的地位,为的是韦家和武家,能一直为他所用。那……裹儿日后该怎么办?” 池面凉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李显的偏爱都是有代价的。 婉儿颇有兴致地看着我道:“听你的意思,安乐公主不该如此说?” 我心中触动,眼睛也飘向波澜四起的池面,“你还记得则天皇后退位后,我们三人在一起时,都说了些什么吗?” 她也再次看向太液池,站在我的身边。 “不是应不应该,而是可不可能。”
第一百二十一章 皇太女 第二日的午后,我正在相王府细细读论,却见齐郎似乎偷偷摸摸地进来,见了我便称,相王自回府后一直愁眉不展,连晚食也未进分毫。 我自然担心他的身体,搁下手中的纸笔,跟随齐郎一起来到他的书斋。 没有叩门,我径自推门而入,见他斜倚在凭几上,胳膊撑在面前的书案上,右手正揉着眉心。 几丈之外,一碗汉宫棋、一碟金乳酥,的确一口未动。 “齐郎”,我大声吩咐道,“把这些端下去,再送两份热的来。要快些,我已经好饿了。” 他垂下双手,看着我委屈一笑,“我没什么胃口。” “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得好好用饭”,我随意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问道,“可是为了安乐公主请立皇太女的事?” 他眼含震惊,“你……你知道了?” 我耸耸肩道:“我昨日进宫了,你忘了?” “昨日……你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圣人也不过是利用安乐公主罢了,你何故如此?” “安乐公主不知深浅,有此荒谬之举也就算了。我只怕日后会有无数的公主心存妄念,大唐社稷始终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河清海晏要等到何年?” 我虽知他不会像我一样,担忧的是李裹儿日后的处境,可他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心还是凉了半截。 “团儿,你……”他看到了我的神情,眉头微蹙,沉默了一瞬又很快说道,“况且,我更担心公主们难以看透自身境遇,一旦涉政就再也不会有平安的日子了。” “荒谬之举?”我反问道,“在你眼中,女人干政便是荒谬?则天皇后这一辈子,在你眼里不过是荒谬?” “我不是这个意……” “李裹儿错在才干不足野心有余,不是错在想当皇帝!”我忍不住心中的怨怒,冲他吼道。 他眉间的剑纹都拧在一起,慌忙地抓着我的手大声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听我说完?人心最经不起挑弄,安乐公主有此一言,往后不知道会有多少公主、郡主陷入泥潭,这对她们来说是好事吗?我不愿宗室娘子横遭劫难,我究竟错在哪里?” “相王”,我带着嘲讽的语气问他,“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你关心的,就只是宗室女子的生死?” 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他仍然没有抽走,眼睛却看向了别处。 “不错,我担心的还有大唐的繁盛、朝堂的稳固。选择未来的皇帝,是公主还是皇子、是立嫡还是立贤,倘若皇帝、宰相把大半的精力都用在这些事上,又有多少亟待解决的民生吏治根本来不及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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