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忽然闪躲,没有说话,又将我揽进怀中。 我有些不解,轻轻推了推他道:“我既然留在宫中,以后就有的是时间,何必在这一时?你快去做自己的事吧,我也想去看看我阿姊,她如今住在哪个殿?” “团儿”,头顶的声音颤抖着,我被他抱得更紧,“皇太后她……她被乱兵……” 五雷轰顶,我愣在他的怀中,竟不觉笑了笑,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来得及阻止,我……” 头皮发麻,我的手脚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他好像仍然在说些什么,我却一句都没有再听进去。 “你杀了她。”我喃喃着,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如果是我带兵入宫,一定会保住她的性命。” 我抬头,困惑不已,“不是你带兵入宫的?那是谁?” 他没有说话,我却很快就猜出了答案。 “是临淄王。” 胸口一阵恶心,我反而笑了出来,“是李隆基,还是你,有区别么?他带兵杀进来的时候,你难道猜不出他要杀了皇太后么?” “他和月娘联手,将原定政变的日子提早了五天,我和成器全都蒙在鼓里,连南衙和宫禁的士兵,也被他以相王之子的身份骗去了大半。” “李旦,你又想告诉我,宫变发生在哪一天,你事先并不知情,是么?” 我甩开他抓着我的手,只觉整个人都是木然的。 我再也没有阿姊了。 “团儿,我没有做到答应你的事,是我的错。但我真的不是有意如此,留下你阿姊的命,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何乐而不为?” 我扶着桌案,等双手终于又有了知觉,才抬头问:“裹儿和武延秀,也死了,是么?” 几不可见的点头,像一颗巨石再次砸向我。 “那……仙蒲呢?你们也杀了她么?” “长宁公主在她的府邸。” 我捂着快要呕吐出来的嘴唇,笑着说:“多谢陛下手下留情。” “团儿……” 我再次打开他扶过来的手,一字一顿地说:“请恕罪奴不敬,求陛下准我见上官婉儿一面。” 我想离开他,我不想再看到他的样子,也不想再听到他的辩白。 可是我如今连离开他,都需要他的首肯。 “团儿,原谅我好么?我们……” 我打断他:“陛下这是不准我见上官昭容么?” “团儿,婉儿也死了。” 万籁俱寂,我听不到一丝声音,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累过,累到一句话、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我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阿姊,没有婉儿,没有从敏,也没有豫王。 阿兄……我还有阿兄,我阿兄还活着。 我好像跌进一个软软的怀抱,整个身体被紧紧裹着,躺在其中安稳自由。 阿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煮茶汤,还不许我放胡椒和茱萸,只放些青盐。 阿兄教会了我吹横笛,但我好像已经许久没有碰过了。 阿兄说,阿姊嫁给英王去了长安,等他去长安科考的时候一定带着我。 我蹭了蹭轻软的胸口,脸上湿湿的,不由自主地念叨,“阿兄,别丢下我。” 点点柔软滴在我的脸颊额间,是小娘子的指尖。眼角的滚烫再次滴落,我的心里酿着满满的期待。 “阿姊。婉儿。” “她醒了么?” “回公主,好像是在说梦话。” 我被拽回眼前的场景,费力地睁开双眼,是阿鸾守在我身边,双手探着我的额温。 几步之外,太平公主面色平静地坐于桌案前,见我醒了,将手中杯盏重重地搁下。 我挣扎着起身,低头道:“公主怎么来了?” 宽额广目的公主不如从前神采奕奕,强笑着说:“圣人叫我来劝劝你。” 我无奈一笑,“公主……来劝我什么呢?劝我不要在意阿姊和婉儿的死吗?” “如果那一日,带兵入宫的是我,不是李隆基……” “临淄王非要杀了婉儿,就是因为婉儿和公主的关系吧?他怎么肯愿意,留一个聪明人在公主的身边?” 公主呵笑道:“人家如今是平王了,恐怕过不了几日,就是太子殿下了。” “太子?”我愣道,“宋王他……” “李成器是个聪明人,也知道李隆基的野心有多大。他若不想玄武门之变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然只能像今日般力辞太子之位,不惜以绝食相抗。” 绝食……又是绝食……他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 “公主,或许你不在意我阿姊的生死,可婉儿与你情谊深厚,你该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吧?更何况婉儿早已投诚,死得实在冤屈!” 公主自嘲一笑,“我不是不在意你阿姊的生死,我就是想让她和安乐公主死,才和李隆基联手,瞒着圣人提前了宫变的时间。正因如此,婉儿才会丧命,是我害了她。” 我撑着身子,胸口一阵一阵地疼,好半天才缓过来。 “所以……如果不是我让圣人答应我,不杀我阿姊和裹儿,就不会有李隆基提前进宫,婉儿也就不会死。” 公主无奈一笑, “我也不知道该怪谁,或许在她的死上,你我都推了一把。但无论如何,李隆基身为庶三子,若想立下功劳夺得做太子的资本,就不可能只是当圣人的帮手。是我从前小看了他,圣人也小看了他。” 我知道李隆基不是好人,但许多事也未必是他一人所为。 “公主当真觉得,圣人对李隆基要做什么,一无所知么?” 公主的眼神犀利地扫过我,又看向别处,“圣人的心思深沉,我猜不透。婉儿后事有我,你不用操心,我会尽我所能给她体面。倒是你阿姊……” 我还没有想过她们的身后事,听到公主此言,急忙绷直身子问道:“我阿姊和裹儿的尸首呢?” “在东市曝尸七日,想必三日后就有人去收殓了。” 万箭穿心,我又一次被他的所作所为震慑,全身都在发冷,指尖酥麻,动弹不得。 “圣人想让我来劝你宽心,可我不愿如此。我知道你是听真话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恨就是恨,这些忘不掉,也最好别忘。只有一句,不是自己的错,别让自己白白受苦。” 丰满摇曳的身姿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说:“从前在母亲和你阿姊跟前的范文慧,被婉儿早早送到了公主府。圣人原想让我带进宫陪你说话,但我想着就不必了。” “公主”,我嘶哑着喊出,“谢……谢过你了。” 她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好活着吧,该死的另有其人。”
第一百四十章 景云元年 唐隆的年号,只用了一个月。 政变之后的许多事,顺理成章地进行着。 皇帝李旦改年号为景云,立第三子平王李隆基为太子,其余四子皆封亲王,分别任南衙、北司的左右将军。 被贬到地方多年的姚崇、宋璟、张说等人,也都纷纷召回长安,再次拜相。 中宗朝风靡一时的斜封官,被全部裁撤。而公主府置官属议事的成规,除镇国太平公主保留,其余皆废除。 还有一些事,多少能让我看得明白。 比如依附阿姊却反被升官的钟绍京、崔日用,比如受赏千金的宝昌寺僧普润,比如丝毫未受牵连的胡僧慧范,比如从紫宸殿转到东宫去的宦官杨思勖。 阿姊的身边,早已千疮百孔。看得见的是万骑和高力士,看不见的竟有这么多了。 李旦没有刻意瞒着我前朝的事,只要我肯问,换班的内侍也都会一一告诉我。 在含凉殿的第四日,未时正是困顿,内侍却来传圣人至。 我拖着酸软的身子跪下,他虽急不可耐地拦着我,我却还是固执地行完了叩拜之礼。 他撑着我的双臂,我却害怕地缩回了胳膊,低头站在他的面前,一言不发。 一刻的尴尬,他轻声说:“长宁公主跟着驸马杨慎交去绛州赴任了,温王夫妇也将去往房州,跟他生母一起。” 我又接着跪下,“谢陛下隆恩。” 眼前的人突然跪在我的身前,声音颤抖着说:“你还在跟我生气是不是?” “陛下不要折煞罪奴了。”我又要叩头,这次却被他死死拦住。 “团儿,有些事我力不能及,但我已经在补救了。长宁公主和温王都不会有事的,你阿姊和李裹儿,我也命人以一品和三品之礼下葬了。” 是啊……也许他真的愿意留下我阿姊和裹儿的命,但她们真的死了,尸体他也要利用得彻底。先是曝尸示众,威慑不安分的人;后是以礼安葬,得一个仁君的名声。 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安静的水面下波涛汹涌,我笑了笑,“我替阿姊和裹儿,谢过陛下了。” “本想让你和芳媚一起受封,但你病着,我不想让她再受委屈,就先册封了她。等你病好了,我亲自写册立你的诏书,好么?” 他笑得那样安恬平淡,仿佛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说着最平常的家事。 “从敏和玉容,我都已追封为皇后。静宣、月瑶,还有芳媚的阿姊,也都追封为妃,永享祭祀。团儿,她们在天之灵,也会宽慰的,你也不用再回想这些事了。” 他的妻妾的后事,有他和他的孩子惦记。婉儿的后事,有太平公主操持。 可是我阿姊呢?裹儿呢? 她们是盖棺定论的乱党,是中宗朝吏治混乱的祸首,是景云朝永远不能翻身的罪人。 “齐郎,抬进来吧。”他微微侧头,对殿外喊道。 齐郎的身后跟着另一个内侍,两人各自手持一个往生牌位,躬身停在我和李旦的身旁。 “团儿,你阿姊和裹儿不能公开祭祀,这是我请你阿兄立的,特意送进宫里,由你祭拜超度。” 心里涌上无数难言的感觉,我竟不知该不该谢他。 他轻轻抬手,两个内侍便径自入了内殿,拾掇桌案的声音依稀可闻。 “圣人”,我终于开口,平心静气地说,“我想见见净觉禅师。” “好,我召他明日入宫。” 我摇摇头,“我想出宫去找他。” 他试探着将手覆在我的手上,见我没有退缩,终于绽开笑容,“你身子还没好,出宫一路颠簸,就让他入宫来陪你,行么?” “我身子无碍。圣人,只需半日就好,我是信佛之人,也想……亲自去寺中祈福。” 他眼含笑意,手上用了点力气握住我,却犹豫着没有说话。 我无奈一笑,“难道圣人要把我在宫中关一辈子么?” 他急切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团儿,我从没想过要软禁你,等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宫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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