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空,两手将他的肩膀抓得紧紧的,只听他在耳畔轻轻道:“别怕。” 被疼痛贯穿的一瞬,我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攀着他,鼻尖嗅到了他身上带着清苦的香气。
第九章 贤首 我靠在汤池边没有说话,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来,两年的期盼成真,心里却百味杂陈。 两年间,他已走进我的心里,而我对他而言却仍是真假难辨的侍妾。 他见我暗自流泪,伸手在我脸上拂过,替我擦了去,双手停在我脖颈片刻,随即放下了。转了一瞬他又抬起我的右腕,看到发白的伤口渗出了星点血迹,微微怔住:“怎么打湿了?”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复声音,“方才未留意。” 他正欲起身,却突然一顿,自己往汤池里一沉,脖颈处的抓伤浸泡在温热的池水里,慢慢裂开了口子,血滴也一点点绽开,在水中晕成形态各异的花瓣,与方才我身下的血迹互相映衬着。 我明白了他此举,苦涩中仍不免感叹他连此时都算无遗策。 人叹淡泊无争、醉心琴书的豫王李旦,其实洞若观火、藏愚守拙。 不过数日,豫王李旦和宠妾韦氏便又劳御医夜半跑了一遭。医佐来看时,为他的脖颈和我的右腕上了药,他又接着解开亵衣,露出被我抓伤的肩膀。 事情传扬出去,众人只说豫王一向克己守礼、行事谨慎,偏偏遇到一个红颜祸水,竟也这般荒唐出格了。 此事传至天后耳中,她未曾苛责,只又赐了一道懿旨,令益州都督王美畅长女太原王氏嫁入豫王府,封孺人。 王氏进府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刚满十一岁的妹妹,名唤芳媚,眉眼灵动,甚是可爱。 永淳二年五月,新年还未过完,我再次奉诏进宫,与太子和豫王姬妾一同为天皇陛下侍疾,亦陪伴天后武氏左右。 一日,料理完陛下的汤药事宜,豆卢孺人被天后留下说话,我正要去东宫看望阿姊和孩子们,却也被天后召去了清宁宫。行过礼后才发觉天后左下手坐着一位年似不惑的法师,高鼻深目,似是胡人,他的身边又坐着一位年轻的法师,看起来不过比我略大些的样子。 “十三娘,还不快见过贤首国师。”婉儿在我身旁道。 我忙躬身合十。 贤首国师法号法藏,父祖皆是康居国国相,永徽年间移居长安。法师少年师从智俨大师习《华严经》,未及弱冠便已声动朝野。天后武氏爱其才华、敬其学识,特命京城十大德为授具足戒,并赐以“贤首”之名。 “婢子自家中便常习《华严》,大师声名学识亦是敬仰多时,如今承天后之恩而得见,实乃大幸。”我恭敬地答道,话虽客套,却也是真话。 “十三娘言过其实,谬赞道人了。”贤首大师声音沉稳,“愚徒因与令兄投缘,几次在韦宅见过十三娘的经论注解,颇为称赞,称才学造诣不下令兄。” 我受宠若惊,那些经论注解不过是随着与五兄的家书一同往来,皆是无事时写来与五兄相论的,不曾想还能引得贤首大师留意。 “韦十三娘所注经论庞杂,师父想问十三娘这些经论是从何选择的?”那个年轻些的法师问道,又紧着说,“小僧慧苑。” 他一报法号我便想起来了,他曾常往来于韦宅同五兄谈论佛理。 我回道:“佛经论典浩如烟海,婢子不过从兄长那里随意择得,既无头绪,亦无次第。如今既有幸得见大师,还愿大师指点一二。” “既如此,道人便请十三娘悉心攻读前隋智者大师的《法华玄义》吧,日后道人往来宫中,十三娘亦可闲坐一二。” 贤首大师顿了顿,又说:“窥基法师圆寂之后,慧沼辩师一则悲恸过甚,二则忙于承其师说,少与长安公侯郎君往来。法相之学,无师不可学,你定要万分注意。” 我内心有些疑惑,却看天后隐隐一笑,不敢多想,只称是。 窥基法师是曾求法天竺的玄奘法师高徒,出身高门尉迟家,多年秉承玄奘法师之志,诸论兼学,特重法相。而贤首大师多年崇奉《华严》《楞伽》,特重法性之学。 我从宫中回到豫王府,进到从敏屋里,见豫王正看着她喝药,她皱着眉头一点点舔着药匙,豫王在一旁不住叹气。 “这样喝便是一整天都喝不完,嘴里的苦还要留许久。”我和豫王都未点破,她是要等着豫王离开,好将汤药倒了。 我径直走到她榻前,捏住她的鼻子,豫王配合地生生给她灌了下去。 她被呛了一口,将我从榻前推走,瞪着我和豫王怒气冲冲地说:“一丘之貉!” 我同豫王相视一笑,忍不住逗趣她:“我们既是一丘之貉,你可从此要泾渭分明了?” 她扭头不理我,我走去给她递了杏脯,她犹豫片刻拿起来便含进嘴里了。豫王看着她无奈地笑笑,便说让我日日来管着她吃药。 从敏怀孕两月自己却丝毫不知,前月不慎坠马,便小产了。幸而她身体底子好些,医佐嘱咐吃药调理便不会伤及身体,也不会影响日后生育。 正好声哄闹着从敏,却听得一声奶声奶气的“窦姨”,李成器步履蹒跚地跑进来,见了我又轻巧地喊了一声“韦姨”。 自我进了豫王府,豫王便叫成器跟着我学横笛,他年纪虽小,却悟性极高。我既是他庶母,也有半师之谊,如今他也倒时常去我的住处玩闹。 豫王蹲下身将他抱起,正说这里药气太浓,要将他带走,却又听得屋外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豫王妃刘氏带着孺人王氏来探望从敏。 刘妃本就是个极柔顺话少的人,王孺人更是沉默寡言,平日深居内院,极少出府。可她那个十岁的妹妹倒是开朗得多,笑起来的眼睛弯成一条缝,直教人心都暖化了。 豫王领着成器出了房门,未走两步便回头看向我,“团儿,你也出来吧。” 我不知他有何事,便向王妃孺人行了礼跟着他。 “做侍妾本是委屈了你,母亲不予恩赐,我纵是想给你地位也是不能。”他弯身拉着成器走着,没有抬头看我,声音却极尽柔润。 他觉得有愧于我,不忍我在王府妻妾面前执婢礼,才特意带我出来。 心底的暖流淙淙渗出,我弯下腰逗弄着成器。成器的眼眸像极了他,盛满了一池春水,透着氤氲的湿意,我含笑说:“其实不必如此,我总要同她们相处的。” “反正明里为你破了规矩的事也不止一件了,既然众人皆知你是宠妾,我便索性好人做到底,也让你离开之前过得舒坦些。” 心里升腾的暖意顿时坠入寒渊,堵着一口闷气,没有接话。 “前几日王孺人来找我,说她妹妹不曾学过骑马,怕日后游猎看着眼馋,烦我为小芳媚寻个师父,你看寻谁好些?”他轻轻拂去落在成器身上的蚊蝇,开口问我。 “那时我在英王府学骑马,是安平简教的,他很好。如今既然在府里,何不再去问问他?况且你开春为他买了那样好的宅子,又是同王府一样在长乐坊,往来极是方便。这般小事,他总不好拒绝吧?” 他抬头看我,神色略有惊诧,“你当真愿意让安平简去教小芳媚?” “为何不可啊?”我倒被他问住了。 他低头未语,眼底流出一丝笑意,片刻之后才说:“那便去问他吧。” 一月之后,天皇诏令,因关中大旱,二圣将迁至洛阳宫,再行封禅嵩山,告慰神灵,乞求护佑。豫王李旦随驾东行,太子李显留居长安监国,门下侍中裴炎辅政。 我因只是豫王侍妾,若无诏便没有资格伴驾东行,就留在长安。从敏因身体未能痊愈,也留居豫王府。 永淳二年七月,二圣启程封禅嵩山前夕,天皇破格封皇太子李显的嫡长子李重润为皇太孙,封李显庶长子李重福为唐昌郡王,封豫王李旦嫡长子李成器为永平郡王。 我突然想起,那个侍妾唐氏,还未看到儿子受封便已尸骨无存了。 第二日,天后下旨将圈禁了三年的废太子李贤流放巴州,他的弟妹三人皆亲去送行。 我和从敏带着凝雨从园子正回住处,还未进院门就见一个小娘子一边频频回头一边焦急地向前跑,没有留意到我和从敏,竟一头撞进我的怀里。 被吓到的小芳媚慌张地抬头,露出一双小鹿般湿润敏捷的眸子,看到是我们,又轻喘了口气,“芳媚见过窦孺人,见过韦娘子。” 我和从敏相视一笑,便问她为何如此慌张。 她紧张地往后又看了看,拉着我们到墙角,方道:“我在躲安禁卫呢!” 我和从敏更是疑惑,安平简近日教她骑马,躲他做什么? “他可凶了!我在马上害怕,想下来他偏不让。”芳媚努努嘴,那样子竟有几分像从敏撒娇赌气时的神态。 “你要学骑马,就得听安禁卫的话,不然可是学不会的。”从敏在芳媚面前倒是老成持重,全然不见平日的俏皮。 “又不是我要学的,都是阿姊让我学的。”芳媚一脸委屈。 又是一个为了妹妹的阿姊。我心里一软,低头对小芳媚柔声道:“你知道我的骑术是谁教的么?” 她摇摇头。我抬眼间却看到从远处走来的安平简。 我不动声色,继续对她说:“我那时十二岁,也就比你现在大一岁,师父也是安禁卫。”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真的么?那他对你凶么?” 我看着已经靠近的安平简,向他使了个眼色,又接着低头向背对着安平简的芳媚说道:“凶,他对我可凶啦!可是只有凶,才能学会骑马呀!否则,春秋游猎,旁的小娘子都要去的,你阿姊也要去,剩你一个在王府怎么办?” 芳媚撅着小嘴喃喃道:“我也不是不想学,就是他太凶了,我害怕嘛!那我……那我回头再去跟他道歉吧。” 她一说“道歉”我便猜定然是给了平简什么气受,还未问出口,她便行了礼转身要走,却一下子撞到了平简的怀里,果真是“回头”便能道歉了。 我和从敏看着平简似笑非笑的无奈表情和芳媚不可置信的惊慌模样,搂着笑成了一团,险些没栽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从敏方止住了笑,芳媚一脸委屈。 平简在旁平和地说:“今日还未骑够,小娘子请吧。”说着便侧过了身子,为芳媚让路。 我又忍俊不禁,边笑边问道:“你可不着急回去了?” 安平简看了看我,也笑着回道:“我已搬进了豫王赐的宅子里,与王府同在长乐坊,回去晚些不碍事的。再者豫王也嘱咐我要为小娘子尽心,必要时晚些离府无妨。” 我点点头,拉着从敏准备回房,平简却在身后叫了一声:“十三娘。”声音里有几分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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