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愣在原地,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陛下,邵王一向仁孝友悌,不会执意抗旨,做这不忠不孝之人,恐怕邵王心中已有难言之隐。”婉儿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她也一同跪在我的身旁。 陛下的气果然消了几分,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重润,婉儿所说可是实情?” “回陛下,孙儿的确有隐情。” “陛下”,陛下还未说话,武延基又急忙冲到近旁,跪下叩首道,“邵王所虑长远,此一婚事还望陛下深思。” “哦?”见武延基为李重润说话,陛下稍稍来了兴致道,“延基既然知道内情,不如为重润道出几分,也好不叫我冤枉了他。” 武延基拱手道:“回陛下,邵王身为太子殿下的嫡长子,是日后独一无二的储君人选,婚事关系重大。张氏既与平恩王结亲,若再与邵王联姻,未免树大招风,对邵王、对张氏皆不是好事。况且,邵王每每与延基煮茶论政,总惭愧于自己毫无建树,只空享了亲王之爵,现今又要结一门与朝政无益的婚事,只怕又叫邵王坐立难安。” 武延基这一番话,实在是避重就轻,莫说陛下了,就是我听了也清楚其中的敷衍。 李重润转头向武延基看去,隔着我和婉儿,他锁眉轻轻摇头,眼神里的忧愁又浓了一层。 我也没有想到,他们二人的情义已经到了这步田地。 “难得你如此体谅邵王”,陛下轻叹一声,“你们都先下去吧,此事从长计议,先叫殿中诸人都继续作诗吧。” 李武两家的长房长子这般同气连枝,想来陛下太过欣慰,也不忍再去斥责重润。 起身行礼,李重润和武延基托着步子并肩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余下的诗作,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品了,哪怕沈佺期的大作获得了满堂喝彩,也懒得去听。 好不容易捱到作诗结束,我急不可耐地向李重润的方向走去。 “团儿!”焦急的呼喊,柔润的声色。 “你等等我!”我轻轻回头,对那一双春水眼眸的主人喊道。 李重润正被李显拉向一边,厉声斥责。 话语太过狠戾,太过刺耳,这样对待亲子的李显,我只在李重福身上看到过。 万般折磨,终于等到李显离开,我压着无尽的不忍和同情,伸手抚上了他的肩膀,轻声问道:“重润,是不是裴露晞出了事?” “露晞她……”重润的双眼微微闭上,两行清泪滑过他的侧脸,“有身孕了。”
第九十章 裂痕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没有太多的震惊,只是叹息着问道:“是她出宫之后?” 李重润点头道,“她住在阿舅所在的持明院旁的下院,我常去看望她。” “阿兄知道了吗?” “还没有,但我怕……”重润深吸了一口气,“瞒不了多久了。” “你先别慌”,我安慰道,“下月初,陛下迎请数次的神秀大师就将抵京,到时佛门一大盛事,许多事自然好办。” 重润满怀期冀地看着我,露出英朗一笑,“多谢阿姨。” “太子殿下脾气急躁,你别记在心上。弹琴也好,作诗写字也好,也许能叫你忘掉一些东西。”我又接着说道。 我知道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秉性又执拗多思,不懂得开解自己,长久的作茧自缚,受苦的只有他自己。 他点点头,“东宫有一乐技极佳的乐工,名叫安金藏。听闻他曾在阿耶少时的英王府任左右卫,与阿姨也是旧识。” 我不觉发自内心地笑了,“安平简是我多年挚友,也曾对李家以命相护,你若有自顾不暇的时候,他是可堪托付之人。” 李重润正要开口,远处一个内侍匆匆跑来,称太子殿下又急唤邵王前去,他便向我告辞。 我亦转身而去,还未走几步,便迎面撞上了李旦身边的齐郎。 “韦孺人请随我来,相王有话相告。” 均郎在丽景门之狱中没了性命,算起来齐郎也贴身侍候他七年了。 我点头微笑,跟着他来到了行宫中一处地势高耸陡峭、四处都透着凉风的廊桥。 他一人孑然而立,藏青色的身影里叠着一层又一层的孤寂,仿佛在抗拒着身边每一个人的靠近。 “团儿”,他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唤我,“我们又在一起了。” 今时今日,一切都不是从前的模样,我却还是不忍看到他这个样子。 悄无声息地靠近,我伸手环上了他的腰,将头枕在他的后背上。 愈来愈强的心跳透过盛夏丝薄的衣衫传给对方,我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向他贴得更近了些。 “你可会怨我,不给你正妃之位?” “我向来不看重嫡庶之别,也正如你所言,你不忍豆卢孺人和芳媚对我执妾礼,我又岂会愿意?况且……” 我顿了顿,重新说道:“况且,这原本该做正妃的人在我面前死去,相王府中谁会没有芥蒂?” 他的胸腔微微起伏,伸手按下了我的两臂,将我的身子掰到他的面前。 “正因如此,我不能让你在王府中树敌太多,也实在不想让成器、隆基和隆范寒心,他们心里的苦已经够多了。” 心中有些酸涩,可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又实在没有什么意外。 “我都知道。”我淡淡回道。 “团儿”,他伸出双手将我揽进怀里,稳稳地拥住我,“无论如何,我们又能在一起了,旁的都不重要。” 我靠在他的胸前,心中是无尽的叹息。 “这一次住进相王府,是阿姊的意思。”我提醒他。 “先不管这些了,我只想先抱着你。”他一反往日,倔强地不放手。 我多少能够明白,此时的他比起往日更依恋我,也更需要我,是因为真心待他的妻妾已死,也是因为他不必再忍受性命之忧、至亲生死。 当一个人不用担心最根本的生存,他想要的就会更多。 长久的依偎,长久的静默,我们只是拥住彼此的身子,也护着自己的心。 天色渐晚,凉意四起,我在他的怀中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他吭哧一笑,摇摇头道:“走吧。” 携手而行,本该传递给彼此一丝暖意的掌心,却因山间寒气的纠缠,变得冰凉僵硬。 我只想快些回到殿中寻一件披帛,脚下的步子愈来愈急,不由得一个趔趄,顺着石阶向下滑去。 身旁的人急忙拽住我,一只手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从腋下揽住我,随着我一同滑了几步。 一阵异样的响动,他顾不得我们身上的疼痛,警觉地喊道:“是谁?还不快出来?” 月白色的衣袍从廊柱的边缘露出来,我心里一颤,有些怀疑道:“阁下可是魏王?” “魏王?”他突然变得敏感,声音里透着几分凛寒。 月白色的身影终于慢慢出现,武延基低头致意,些许颓唐隐于无澜的面色之下。 “原本只是一人在此,没想到偶遇了相王和韦……孺人,本想避开,不料还是被相王发觉。” 李旦微微抿起嘴角,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既是偶遇,也算有缘。魏王可要一同回去?” “相王”,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有几句话想同魏王讲,你先回去吧。” 片刻的沉寂,四道目光齐齐看向我。 “好”,李旦缓了缓道,“回来时千万当心。”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才转身向武延基道:“多谢你为重润说话。” 面色清冷的武延基突然一笑,有些自嘲道:“我不是在为邵王说话。” “邵王?”我诧异道,他们之间既然情谊深厚,又何至于重新以王爵相称。 “韦孺人故意留下,就是为了此事?” “还有……”我叹了一声,“仙蕙秀外慧中,是世间少有的娘子,你……” “我与永泰郡主伉俪情深,洛阳城里人尽皆知,怎么韦孺人反而不清楚?”他打断我。 “魏王既然如此说,我便放心了,告辞。”我冷冷地说道,随即转身。 “韦团儿!”几步之后,武延基的声音刺破了石淙山的雾气。 我回头道,“魏王还有何吩咐?” 山风灌进廊桥,傍晚的蝉鸣响彻云霄。 很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恭喜你得偿所愿,与相王白首到老。” 一句“得偿所愿”,我只觉得苦涩凝滞在心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敷衍了一句“谢过了”,又接着抬起脚步。 “韦孺人”,他重新喊道,声音已不像方才那般焦灼,“我真的不是为了邵王,请你谅解。” 我被一层轻薄的忧闷缠绕,实在不愿再去探究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这些话,魏王不必告诉我。”没有多言,我忍着身上的疼痛,快步离开了他。 久视元年九月,狄仁杰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几日间便病逝洛阳家中。同月,天官侍郎吉顼亦因病离世。 仲冬之时,禅门高僧神秀大师应陛下之请,来到洛阳。已经八十岁高龄的陛下亲自于城门迎接,行稽首礼。 因神秀大师推迟来洛时间,裴露晞的还俗之事原本棘手,未料想贤首国师亲自出面,送了未来的皇太子一个天大的人情。 露晞还俗后,怀着身孕搬到了张敬文在归义坊的宅子,两人也算续上了掖庭之外的母女之情。 只是因神秀大师抵京一事,我忙得不可开交,已经鲜少去到相王府中,实在难以抽身去看望她们。 正在瑶光殿誊抄佛事的经目,却被陛下唤至身前。她一面对我微微点头,一面对婉儿说道:“传太子妃即刻过来。” “你替你五兄递来的上书,我已看过了。” 几日过去,陛下突然提及此事,我都险些要忘记了,忙回说:“阿兄心志不在朝堂,想要出家已经多年了。” “你们韦家只此一个男丁,怎好叫他还未成家就踏入空门?” “陛下巾帼之志,开天地未有之先河,又岂会把男人才能延续子嗣这般无稽之事放在心上?阿姊的孩子,难道算不上韦家的人吗?”我笑着反问道。 一句话道出了陛下心中深种的愁苦,她对着我坦然一笑,点点头道:“不愧是服侍在我身边的人。” “陛下可会同意阿兄所请?” “他也算有这个命数”,陛下微笑着说,“神秀大师抵京,会度僧千人。韦令裕又反复铺陈对大师之仰慕,我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将你阿兄引荐给神秀大师。” “团儿替阿兄多谢陛下。”我忙躬身行礼,心中喜悦非常。 陛下微微蹙眉道:“只是我不大明白,他既然与贤首国师的高足慧苑法师要好,却为何偏偏想依于神秀大师座下?” “陛下有所不知,阿兄对佛典论辩的喜爱已是少年之事了,自他去了岭南,便对禅门修行情有独钟。自天授年间,陛下准许通信以来,他就时常问慧苑法师要些止观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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