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润来时,不过对我轻轻点头,连正眼都不曾看向李重福和武延基,就径自落座。 我已许久不曾同时见过他们二人在一处,不知何时、又是为何,李重润和武延基变成了陌路之人。
第九十三章 水火 李重福容貌不佳、性格古怪,自小便不得李显与阿姊的待见,又与家中的嫡出弟妹关系不和,身为庶长子,境况还不如一向受李重润庇护的李重俊。 回宫后屡次碰到他,皆不免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易怒又孤僻。今日有二张兄弟做底气,李重福更是难掩小人得志的嘴脸。 他搁下手中的杯盏,得意洋洋地说:“既受邺国公与张府监兄弟所托,我定不能有辱使命,不知父亲母亲何时能为二弟定下婚期,好叫我们东宫同张家亲上加亲啊?” “平恩王慎言”,李重润满脸不悦,对着李重福瞪起双眼怒道,“我邵王的婚事,还轮不到你一个郡王做主。” 李重福的笑意停滞几分,又接着露出自得之态,“我们一家人不分彼此,二弟如此说可就生分了。等你与张小娘子喜结连理,你我既是兄弟,又是连襟,可再没有能越过这样的关系了。” “你闭嘴!”李重润腾地站起,对着李重福毫不客气地吼道,“为了我与那两个男宠攀上亲,你自己沾上光,你费了多少心思,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今日便告诉你,我李重润就是一生不娶,也断然不会与男宠沆瀣一气!” “二郎!你胡说些什么!”阿姊厉声喊道。 阿姊的声音绕在殿中,我的恐惧和疑惑无休止地翻涌。 恐惧,是因为李重润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会遭到二张兄弟的报复。疑惑,是因为李重福竟真的极力促成李重润与张氏的婚事。 那……朝中关于邵王联姻突厥的建言,背后究竟又是谁? “母亲息怒,二郎不过一时失言……” “母亲,我没有胡说”,李重润打断了武延基的劝说,走到阿姊座前,郑重地跪下,“我要娶裴炎的孙女裴露晞为为妻。母亲若一日不同意,我便一日不娶妻,母亲若一年不同意,我便一年不娶妻。” “裴炎的孙女?你在说什么?”阿姊皱眉,面色惊诧。 “阿姊,此事说来……” 李重润又打断了我,对阿姊坦言:“裴炎的长子裴懿的女儿,自小在掖庭长大,回宫后我与她两情相悦。如今我已托人将她带出宫,也免去了贱籍,婚姻之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太子妃,此事不可!”武延基急切地插嘴。 啪!一声利落的脆响,李重润的脸颊泛起红肿。 阿姊全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李重润,“裴炎?你知道你阿翁阿婆是如何惨死的吗?你知道害我们一家流落房州十五年的罪魁祸首是谁吗?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当年的事我都知道!”李重润迎着阿姊的目光,毫无惧色,“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裴炎,当年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是坐在龙椅上改朝换代的那个人!” “李重润!”我顾不上眼下的场合,连名带姓地喝道。 骇人的寂静,李重福、武延基,还有满脸呆楞的阿姊,没有人敢相信李重润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们不敢恨她,我敢。” “二郎,你喝醉了”,过了许久,武延基颤抖着说,“劳烦太子妃命人将邵王带下去醒酒。” “醉了?”李重润看向武延基,突然嗤笑一声,“我倒宁愿喝醉了,就不必再看到你,我心中视为唯一知己的人,竟一次又一次地劝我放弃露晞,留我一人面对所有!” 突然,李重润软下身子,以手撑地,开始嚎啕大哭。 劝他放弃裴露晞……难道这就是他们之间分道扬镳的原因?可是为什么,武延基突然会这么做? “二郎”,武延基的声音仍在发抖,他一步一步走向李重润,跪在他的身旁,扶住他的双肩,“对不起。” “为什么?”李重润含着眼泪,双眼紧紧盯着武延基,“你就那么害怕吗?” “二郎,我别无选择。”武延基微微闭起双眼,不再说话。 两个落泪的少年相互搀着胳膊,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魏王”,沉默许久的阿姊突然说道,“你不愿重润与张氏结亲,也不愿重润娶裴氏为妻,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姊的发问如同惊雷一般划过我的身体,一刹的颤栗,我突然明白了。 劝李重润与突厥联姻的朝中说辞,背后的人是魏王武延基。 默啜可汗曾承诺过,若突厥公主能嫁与皇太子或皇太孙为正妻,突厥会立刻释放武延秀。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竭尽全力,为此可以牺牲一段真挚的情谊。 难怪朝中此言难成气候。武承嗣死后,武家的势力尽数归于武三思,武延基徒有亲王之爵,却对朝政几乎没有影响。 我、李旦、婉儿、文慧,只一味分析其中利弊,没有人记得被扣押了五年的武延秀,也没有人想起至亲之情在政事中的分量。 “阿姊”,我平静地说,“魏王是为了淮阳王能够回来。” 清寒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盛满了雾气的双眸看向我,孤独又悲凉。 我亦回看着他,“魏王,默啜可汗反复无常,不会白白送来一个人质,又把手中握着的现成人质送回的。况且,此事陛下绝不可能答应,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杯水车薪,毫无用处。” “你说什么?”李重润终于明白过来,拽着武延基的胳膊质问道,“那些闲言碎语屡禁不止,原来都是你在搞鬼?我以为你只是丢弃了我,原来你竟在背后对我举刀?我以为你只是怕她,你不过怯懦罢了!原来你一身是胆,都是用来对付我!” “二郎,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 啪!又是一声脆响,一个巴掌落在了武延基的脸上,他不过愣了一瞬,便敛去了满脸愧疚,平静无澜地盯着李重润。 “李重润,你父母双全、姊妹和乐,你不会懂的。” “我也许不懂,可我至死也不会背叛挚友!” 李重润一声悲彻入骨的怒嚎,无所顾忌地扑向武延基,一拳、两拳……就这样重重地打在武延基的脸上、身上。 阿姊和我的叫喊声回荡在东宫,李重润不曾理会,李重福也丝毫没有上前制止的意思。 鲜血顺着武延基的唇角溢出,一滴、两滴……就这样在载绒地毯上生长蔓延,开出层层叠叠的花瓣来。 心口像被蝼蚁啃噬,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挡在他们之间。 一阵剧痛透过后背传进胸前,我没有犹豫的时间,背上又负痛一番,却被死死地抱进一个绝望的身体中。 反应过来的李重润终于住了手,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阿姨,你在做什么?” “武延基,你松手。”我忍着疼痛,喘着气说道。 禁锢着我身体的双臂更紧了几分,片刻之后如泄气般垂落,了无生气地搭在斑斑点点的血迹上。 阿姊早已命宫婢紧闭门扇,殿阁中无仆从内侍,若不是我一时慌乱拼命阻止,李重润急怒攻心,何时停手我们都心中无数。 “阿姊,须得召奉御医佐来照看魏王。”我看着已经微闭双眼的武延基,忧心地说道。 “重福,此事其中缘由,万不可让外人知道,否则我们全家都会遭殃。”阿姊对一直看戏的李重福严厉说道。 李重福站在原地,喜怒难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我知道的,太子妃。” “重润,还不快去传医佐来?再把魏王扶进房中”,阿姊又道,“团儿,你也须等医佐来看看。”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若只是两个少郎君行为失当,东宫应当不会有事。若再加上我,既是陛下身边女官,又是相王孺人,很难不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阿姊不必担心,我回相王府请人医治便好。” 阿姊蹙眉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我捂着胸口慢慢起身,对立在一旁的李重福说道:“平恩王可否赏脸,与我一同离开东宫?” 李重福愣了刹那,点点头道:“孺人请。” 我站在李重福的左侧,与他并肩迈出东宫的宫门,他左脸上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仿佛十五年的岁月不曾改变过去分毫。 “平恩王,东宫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不可被人挑拨,做出自掘坟墓的事来。” “我知道了。”李重福只是随口答应,便匆匆离去。 他的背影瘦高却佝偻,在宫墙中间显得格外孤冷阴寒。 我的心中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以李重福的心智见地,和他对阿姊、李重润的感情,真的会对此事缄默不言吗?
第九十四章 枉死 大足元年九月,我在相王府卧榻休养已有十余天。 阿姊给平恩王府送去了许多歌伎珍宝,那一天在东宫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似乎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 “这么多年的心结,恐怕不是这些就能弥补的。”李旦知道后,似乎担忧地对我说。 “太子与阿姊对李重福忽视太过,他从小对他们都是又恨又怕。若是有你这样的阿耶,李重福也不会长成今天的性子。” 他不禁摇头一笑,“你倒是很会比较。” “寿春王他们兄弟五人,虽谈不上真正的推心置腹,可这真假参半的兄友弟恭已是很难得了。” “真假参半的兄友弟恭?”他颇有兴致地玩味道,“你似乎另有所指。” “我说的是实话”,我没有理会他的试探,只是轻轻叹气,“父义母慈、兄友弟恭,连平常人家都难求,更何况宫门之内?他们自小在武周的东宫长大,如果没有你的全力庇护和悉心教导,大抵也不是如今的模样。” 只是……你的孩子们的幸运,都是以妻妾的惨烈为代价的。 “怎么了?表情如此悲戚?”他探身问道。 “没有”,我摇摇头,“平恩王府若有异动,还望你尽早知会我,我也好叫婉儿在宫中相助。” “东宫和相王府的左右卫都远远守着,有什么自然瞒不过的。再说了,今非昔比,此事就算平恩王兴风作浪,母亲也不会像昔日对待李守礼那般对待邵王了。” 心中的不安被他抚平几分,我恍恍惚惚地点头附和。 九月初四的凌晨,齐郎步履凌乱地闯进我的内室,对李旦急称东宫有要事发生。 我们两人对视一眼,抓起披衣便往前厅跑去。 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粗糙而宽大,掌心微微湿润,却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相王,安郎君遣人拼力相告,太子殿下下令邵王和魏王自尽,天亮前就要看到尸首。”来者着黑衣抱拳跪地,开门见山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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