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陛下点点头,神情释然,“若说禅修之事,举国上下,无人能越过神秀大师去,看来韦五郎的佛门志向可不小。” “阿兄之幸,在有缘等到神秀大师抵京,更在当今天子广布恩泽、亲善佛法。” 陛下不禁哈哈而笑,冲我嗔道:“这么些年了,还是如此爱哄我。” 正说笑间,阿姊随着婉儿急急步入殿中,婉儿重新侍立于陛下身侧,阿姊眉头紧锁,满脸焦急。 “起来吧”,陛下对匆忙跪下的阿姊道,“你们韦家有一件天大的好事,早些告诉你,也好叫你欢喜些。” 阿姊的神情瞬间松弛下来,展颜而笑,“多谢母亲。不知是何事?” “神秀大师度僧千人,这是佛门中挤破了脑袋也难企及的幸事。我今日做主,韦五郎不必试经,可直接依神秀大师座下出家。” 阿姊的脸色由欣喜变得僵硬,她踌躇片刻,低声说道:“令裕是妾唯一的兄弟了,妾不愿韦家无后,不知陛下可否体谅?” “这样的说辞,当真无趣”,陛下哼笑一声,“同为韦家的女儿,团儿就比你聪慧得多。” 阿姊一脸惊诧,她抬头看向我,责怨不由分说地写在脸上。 “陛下”,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要故意挑拨我和阿姊,出言缓和道,“团儿服侍陛下左右,才能有这般见地。阿姊一路陪着太子殿下走来,自然是顾及不到这些的,还望陛下不要苛责。” 陛下没有理会我,只是看着阿姊又道:“你不愿韦令裕出家为僧,甚至暗中联络祠部的官员,当真是为了你们韦家的香火,还是想让自己的兄弟早些步入朝廷,好助你这未来的皇后一臂之力啊?” 我明白了陛下的意图,她要借此敲山震虎,防止阿姊笼络官员、提拔外戚,形成自己的势力。 “陛下错怪妾了”,阿姊急忙又跪下道,“妾实在不愿韦家唯一的男丁就此出家。若说做官,做姊姊的自然希望弟弟为官作宰、光耀门楣,这并非什么大错。可陛下所说,妾欲与自家兄弟结党、外戚干政,实在冤枉。” “陛下,阿姊所说是实情”,我顾不得其他,跪下求情道,“阿姊与团儿每每提及阿兄,也总叹息他还未成婚。况且阿姊若真有干预朝政的野心,为何偏偏盯着无意仕途的阿兄,不去寻些韦家的叔伯兄弟呢?” 婉儿也跪下求情,“陛下,太子妃……” “不必多言了”,陛下打断道,“你们这一个一个的,倒像是太子妃受了天大的冤屈。作为东宫的女主人,还受不得这份猜忌,日后就更难统御后宫了。” 听懂了陛下的言外之意,我和婉儿急忙叩头谢恩,阿姊愣了一瞬,也跟着我们俯身下去。 额头触到冰凉的莲花石砖,我感到一阵一阵的失落在心中蔓延。 陛下走过的路,不许其他女人去走,哪怕别的女人的野心还不足她的十分之一。 “都起来吧”,陛下懒懒地说,“我这便下旨,遂了韦令裕的心愿。” “多谢陛下。”阿姊的声音在发抖,却很响亮。 多么轻易,就将阿姊的不情不愿变成了感激涕零。陛下即便已经年老,也还是那个在皇权路上披荆斩棘的武曌。
第九十一章 沉沦 久视元年腊月,韦家五郎韦令裕依圣旨出家,为神秀大师座下弟子,法号净觉,常住于洛阳白马寺。 转年过去,陛下改元大足。 正月还未过完,便从归义坊的张宅传来消息,裴露晞生下的孩子不过五日便已夭折,她抱着已经僵冷的孩子不肯撒手,除了张敬文,谁也不见。 今年最是忙碌,我将陛下交代的事情做完,又对玉娘嘱咐了掖庭需要照管的事宜,便拖着一身疲惫来到了东宫。 李重润仍旧失魂落魄,颓丧地歪倒在凭几上,看到我只是抬了抬头。 “都说邵王不慎染病,需要闭门静养,看来是真的了?”我满心不悦地挑衅道。 “我病了,病得很重。” “张娘子告诉我,一个多月了,你只去张宅看过露晞一次”,我开门见山,戳破了他的伪饰,“你故意生病,就是为了不见裴露晞?” 许是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他的眼神一颤,用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寒的目光盯着我,语气急躁地说道:“不要以为你是长辈,就能这样污蔑我。我如何就是假装了?我心里的伤痛不比她少!” “是么?”我冷笑道,“你们做男人的,怎会明白怀胎十月母子连心的感觉?又岂能体会一朝分娩又失去孩子的悲痛?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你怎能躲在东宫日日逃避?” “你又没有孩子,你凭什么以为会比我更懂?”李重润突然站起身,气愤地向我吼道,“我去见她,她也只是呆呆地不说话,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她还有张娘子陪着,我的苦又有谁会明白?” 一阵锥心的疼痛过后,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的孩子,幸而你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不必理会皇权碾压、亲族惨死、父母离心。 长长的一声叹息,我静静地看着面前烦躁又委屈的李重润。 说不通了,即便是我以为对裴露晞、对男女之情矢志不渝的李重润,也不过如此。 我以为他是李显,可我终究是忘了,李显是怎么对待隽娘和侍妾唐氏的。 深情之人,自有凉薄绝情之处。 没有再说什么,我转身离开,一声急切的“阿姨”叫住了我。 “邵王安心养病吧,我不会再来叨扰,张宅也不会。” 推门而出,却遇见了在门外等候多时的仙蕙夫妇和裹儿夫妇。 武延基看到我并不吃惊,眼神也再未流露出前些日子的复杂,他扶着怀有身孕的仙蕙静静站着,只是他的神情中,似乎总有几分遮掩不去的愧疚。 “阿姨怎么在这儿?阿兄不是吩咐了谁也不见吗?”裹儿打破了片刻的沉寂,高声问道。 “裹儿,不要对阿姨无理。”仙蕙轻声制止道。 “阿姊!”裹儿急得跺脚,“阿兄生病了不见我们,反而见才认识不到三年的阿姨。难道在他心里,我们姊妹就这般不重要吗?” “裹儿”,我听懂了她对兄长的依赖,忙解释道,“邵王曾托我在宫外为他办事,今日我是特地来告知邵王结果的。” “这倒奇怪”,急脾气的裹儿很快和缓下来,“阿兄在宫外又有什么事情,非要劳烦阿姨去做?他不是跟魏王最要好吗?” “郡主”,武延基开口道,“仙蕙有孕之后身子一直不好,我也很少专程来见邵王了。” “你对阿姊可真好。”裹儿努努嘴,瞥了瞥身边的武崇训。 “邵王既然歇下了,不如几位去陪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说说话,等邵王好些再来吧。” 话未落音,仙蕙突然呕吐起来,站立不稳,武延基一把揽住她,将她打横抱起,向近处的屋室匆匆走去。 仙蕙吐出的秽物顺着他的手腕流淌到地上,他也并未在意。 “去传医佐来看看,将郡主贴身侍候的婢女都唤来此处。”我转头对内侍吩咐。 “我也去照顾阿姊吧!”裹儿有些焦急道。 我心想仙蕙现在未必愿意裹儿在耳边聒噪,笑着劝她:“你在她身旁待着,魏王反倒不好体贴了,我们还是都走吧。” 裹儿斜斜地撇了撇嘴,倒也没再坚持,只说先回阿姊身边。 气候转暖,春和景明。 大足元年的三月,裴露晞的身子渐好,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面对两个月之后重新去找她的李重润,她选择了谅解他。 她有足够的勇气对抗陛下,却没有足够的决心拒绝李重润。 裴露晞和张敬文,还是不一样的人。 仙蕙的身子一直虚弱,尚药局的几位医佐几乎日日守在郡主府,宫内宫外各处也时有家眷探望。 玉娘为我卸去钗环,正要梳洗歇下时,芳媚带着挑好的物件来到我的内室,请我一一过目。 我对她轻轻一笑道:“你我同为孺人,这些事你做主就好。” “豆卢孺人避世不出,除了教习崇昌县主,向来是不愿理人的”,芳媚轻盈坐下,笑说,“若不与你商量,我一人也实在辛苦。况且永泰郡主的喜好我并不知晓,让你过眼也算是令郡主欢喜罢了。” 她如此说,我也不好再推辞,只能起身一一去探看,心里却很困惑,相王府遣人送去永泰郡主府的东西少说也有三四次了,怎么偏偏这一次要来问我的意见。 “郡主说到底也是个十七岁的小娘子,你挑的这些再合适不过了。” “那便好,我遣人明日送去”,芳媚点头,又含着几分忧心道,“相王近日忙碌,常常夜不归宿,连你这里都寻不到了。” 我心里一惊,急忙问:“你是来寻相王的?可有什么急事?我有宫门龟符,可遣人进宫知会相王。” 她摇摇头,勉强地笑道:“不是什么急事,只不过隆业今年已有十五了,是该为他娶个郡王妃了。” 我放下心来,打趣笑着,“四郎巴陵王才刚娶妻,你就巴望着要给五郎讨个新妇了,想当阿家可有这么着急?” “你混说些什么”,芳媚斜睨一眼,轻轻嗔道,“不过希望他早些成家,我也算对阿姊有个交代,这往后余生也就不必再操心什么了。” 往后余生……我忽然想起,李花妆已经出嫁生子,等李隆业顺利结婚,芳媚本该拥有自由的以后,和她心爱之人的以后。 “为着突厥再犯边关、又再求和联姻一事,相王已连日不曾歇息了,我若能见到他,无论宫内还是宫外,一定替你转达”,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若五郎心中有了可意的小娘子,或是你自己相中了哪家,也可一并告诉我,我在陛下面前也会美言的。” “你常常在宫里,哪家的小娘子才貌双全,你定然比我知道得清楚,倒是要拜托你了。只一样,与哪家结亲,还是要相王首肯的。” 我点点头,虽知李旦对子女的婚事极为上心,也表示绝不与武家、张家结亲,却还是惊讶芳媚对他的遵从。 “相王他……可曾对隆业的婚事说过什么?”我好奇地问,想知道李旦对芳媚坦白了多少。 芳媚摇摇头,“只说不可贸然定亲,这么多年了,我也看得明白,在这险象环生的境地里若要求生,跟着相王是最保险的。” 心中卷起一阵苦涩,我不敢去反问她,李旦其余的妻妾结局如何,甚至包括她的阿姊。 “我说的是隆业,不是我自己。”她见我半天不语,又补上了一句。 苦涩被震惊驱赶,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波又一波的悲凉将我吞没。 “芳媚,我们做女人的,大可不必随着夫君一同受难,更不能白白受了冤屈,闷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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