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和李旦异口同声地叫道,面面相觑。 自尽?太子下令?太过离奇,太过荒谬,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他们二人已经自尽了吗?” “出宫时还未,因太子妃拼命阻拦。” “你可清楚原委?太子今日可有见过陛下?” “太子今日在瑶光殿有两个时辰,回来后大约一个时辰便下了教令。” “好,你今日办得很好,找准时机再回去。齐郎!备两匹快马!” “慢着!”听着他们的一问一答,我猛然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急忙问道,“永泰郡主可有事?” 正要转身离去的小郎君愣愣地看着我,而后轻轻摇头。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抓着身边的人,祈求般问道:“还来得及的,是不是?” 他扶着我的身子,语气中充满了坚定和不忍,“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快些进宫。” “好”,我匆匆点头,胡乱地系好衣带,在走向备好的马匹时突然顿住了脚步,“我不去东宫了,你自己去。” “什么意思?” 黑夜的星辰拼命散发着薄弱的亮斑,我就着微光看向他湖光山色一般的眼眸,坚决地说:“你去东宫,我去魏王府。” 他愿意尽力护住李家的子孙,可他不会管武延基的死活。 武延基唯一能活下来的希望,在我身上。 没有犹豫,没有谋算,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攥着宫中的龟符驾马而去。 九月的洛阳城,凌晨已有凉意,我的衣袖灌满了呼啸而过的秋风,脸颊被吹得有些发麻,却只盼着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一点,武延基也许就能活下来。快一点,李仙蕙就不必在临盆之际经历丧夫之痛。快一点,这一切都还回得去。 李显下令自尽的消息封锁在东宫,此事定然是陛下授意李显去做的,为的自然是离间东宫牢不可破的亲情。 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只要李显自愿断了亲情,彻底削了李重润和武延基的爵位和皇族身份,他们两人也总能活下来。 李重润不再是皇太孙又如何,他不能再即位又如何?他可以活着,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心里恨着陛下,可以自由地决定嫁娶之事。 武延基也不必占着武承嗣的爵位,承担原本不属于他的旁人对武家的恨意。他可以活着,作为武延基活着,而不是武家的长房长孙。 李显太过惧怕陛下,他不懂得如何斡旋、如何求情,只知道唯唯诺诺地答应所有。 我、李旦、婉儿、文慧,或许还有公主,有我们站在一处,这件事就一定有转圜的余地。 一声嘶鸣,我翻身下马,用力拍开了魏王府的大门。 “魏王在府里吗?还是在郡主府?” 仆从一脸惊慌地看着我,支支吾吾着。 我极不耐烦地拿出龟符喝道:“我是陛下身边的韦娘子,看清楚了吗?” “魏王在府中,只是太子殿下……” “闭嘴!魏王在哪个房中,快些带我过去!” 仆从不敢再耽误,赶忙转身向内宅跑去。 武延基没有住在从前武承嗣的卧房中,仆从带着我七弯八拐,来到了魏王府中一个僻静雅致的院落。 如今魏王府的主人,住在自家府邸的偏院,但我明白他的心思。 昏黄的灯光一闪一烁,我隔着窗纸望见一个孤绝的剪影,随着烛火荡出摇摇晃晃的痕迹来。 “武延基!”我迫不及待地踢开门扇,冲进屋内吼道。 缓慢而悠长的转身,武延基的脸上凝起一个平静至极的微笑,“竟然是你。”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朝向我,神情坦率而真实,仿佛拉长了环绕在我周身疯狂跃动的时间。 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我的胸口如锥刺般疼痛。 一个透亮光滑的白瓷盏,当中留下几滴喝完余下的赭色汤药。 “武延基!”我奔到他的身边,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身子,“你喝了吗?你喝了吗?不要喝!不要喝!我有办法的。” “韦团儿”,他轻轻一笑,清寒的眼神中盈聚着少见的温暖,“没有用了。” “不!”我不敢相信地喊道,“我去把郡主府里的医佐找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的双手被紧紧握住,武延基脸色苍白,却仍用尽了全力拉住我。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我拼力挣开了右手,几乎没有思考,将手指伸向他的喉间,“你吐出来,你吐出来,你快点吐出来啊!” 当下颌变得湿湿痒痒,我才意识到自己已哭得不成样子。 他本能地干呕一声,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我的小腹疼痛难耐,已经吐不出来了,你别再费力了。”他的身子晃了晃,跌坐下来,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武延基,你不能死,你不要死。” “韦团儿”,他轻轻一笑,扶着凭几落下两行眼泪,“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什么,但仙蕙……你能不能……能不能……” “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我咬着下唇哭道,“还有武延秀,我很早就答应过你的。” 武延基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柔软,他裂开双唇,笑得明媚肆意,“还好……还好有你。” 他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成一团,我用力按着他的腹部问道:“武延基,你喝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了”,他挣扎着说,“太子殿下如此狠心,连二郎的性命也……不顾,我不敢想……” “相王去东宫了,也许能救下重润。”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 “没有用的,太子殿下执意如此……连陛下那里都瞒着消息,就是想快刀斩乱麻,好让陛下安心。” “你说什么?”我被他的话搞得不明就里,“陛下还不知道?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吗?” 他喘着粗气,自嘲一声,“这是……太子的意思,陛下只是令太子想出责罚我……和二郎的法子。” “不”,我不停地摇头,“不可能,太子怎么会杀死重润?”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用清寒的目光看着我,嘴角微微含笑。 “哇”地一声,他的口中吐出褐色的液体,混杂了血腥和草药的气味,我急忙将他揽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胸口。 我不知所措地说着:“武延基,你别怕。” “我不怕。”他半躺在我的腿上,苍白的脸上露出灿烂一笑,而后将手伸进他的衣袖,掏出半卷弓弦来。 “这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 心中的情绪被击穿,我也哭着向他微笑,从腰间取出另半卷弓弦,放在他的手心。 “谢谢你。”他的睫毛轻轻抖动,终于落于眼睑。 “武延基。”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呼喊着他的名字。 “我想……睡一会儿。” “好,武延基,天亮了我会叫你。” 他环着我的腰,躺在我的怀里,一点一点昏睡过去。 呼吸的力道慢慢变得薄弱,吞吐的热度逐渐失去生机。我还是紧紧抱着他的身子,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大足元年的九月初四,武延基死在了洛阳的魏王府。 等到天已大亮,怀中的人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我轻轻俯下身子,对着他的耳畔说道:“天亮了,武延基,你醒醒。”
第九十五章 取舍 离开魏王府的时候,秋日的高阳已悬于头顶之上。 我转身深深地回望一眼,与武延基相识后七年的时光一幕幕划过,所有的悲喜已被眼前的死亡稀释得难以分辨。 我再次翻身上马,却不再心急如焚。 到了现在这个时辰,东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有变化了。 策马回宫之前,我特意到与魏王府一墙之隔的永泰郡主府,严令府中诸人不许将武延基与李重润的事透露给李仙蕙。 可这么大的事能瞒多久,即便生产无虞,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李仙蕙抱着孩子又要如何度过? 瑶光殿前的光线浓稠而灼热,将长跪殿前的身影压得沉重漆黑。 微胖的身材、略微佝偻的体态,我不用走近就知道这是谁。 李显,只有李显。 我不禁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中明明白白,李重润已经死了。 无法直视李显的模样,我绕过他的身子,推门而入,却见陛下正闭目斜倚在张易之的身上,张昌宗依偎在她腿边,听到声响,猛地抬头看过来。 “陛下”,我径直走上前去,跪在她的身前,一字一句地说,“魏王薨逝了。” “我已经知道了”,陛下并未睁眼,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太子做事竟这般狠戾,我不过是叫他想办法惩处他们两个。” “永泰郡主临盆在即,一日内痛失兄长和丈夫,还望陛下体恤。” “她的身子本就不好,我已将尚药局中医术最好的奉御都派进郡主府了。若是母子平安,我即刻封她的孩子为魏王,若是个女儿,我就破格封为县主。” “团儿替郡主叩谢陛下。”我将身子伏在地上,颤抖着说道。 “说到底,这都是太子的选择,你也不必到我这儿兴师问罪,回到东宫好好劝慰你阿姊是正事。” 原本平静的我听到此话,再也不能假装下去。抬起头时,泪水涟涟地看向陛下,却被她身边的张昌宗阻隔了视线。 他一脸戒备,不知盯着我多久,与我的目光相撞,急忙低头掩饰。 其实他犯不着这样。 当日只有我与阿姊、李重福在场,能将邵王、魏王的争执说给外人的,只能是李重福。 东宫和相王府的左右卫守住了平恩王府,守住了平恩王李重福,却遗漏了平恩王妃张氏。 二张兄弟为何吹这一场枕头风,非要令陛下惩处李重润,其实也很好猜。 他们屡次攀附李重润不成,反被李重润厌恶记恨,自然不愿意眼看着李重润成为日后的太子。 圣历元年,他们听从吉顼的建议,劝谏陛下召庐陵王李显回宫、废掉皇嗣李旦,为的就是给未来的皇帝送一个人情。 今时今日,吉顼已死,他们不过是如法炮制。同样的人情,送给他们认定的未来皇帝李重福。 李显唯一的嫡子李重润若是被废,继承李显帝位的自然是庶长子李重福。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理得清其中关窍,也明白最应该去恨谁。 二张想要李重润失去皇太孙的身份,未必要取他的性命,连陛下也不曾动过这个念头。 是李显。 十四年的房州生涯,带给他的是对皇权无边的畏惧,以至于他非要亲手挥刀,杀死曾经唯一温暖过他的东西——亲情,向龙椅上的人示以忠心和顺从,来换取自己的安全和以后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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