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官到金州城门,已签名交接,金州官差不认得几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鞭子抽在姑姑手臂,灰白布料立即裂开,皮开肉绽,血液浸出一道痕迹。 “啊!”姑姑疼得头皮发麻,呼喊一声,便摔倒在地。 表兄扑身护住母亲,背上挨了三四鞭,血水浸透布料。 陈宜见状,挣扎着要过去,原本拽住她的官差也不啰嗦,啪地一掌,直把陈宜打得摔在地上。 陈宜脸蛋火辣,耳边呲鸣作响。 她趴在地上,转头,正见姑父梁芨跪地。 沙土飞扬,梁芨的膝盖很硬,磕得砰一声好响,治好了陈宜的耳鸣。 “求大人放过小人妻儿,”梁芨额头点地,上半身几乎扑在地上,“小人精通医术,若有帮得上的可拼命前往。” 从小到大,陈宜听见姑父自介总是“略通医术”、“尽力相救”,她知道这是姑父自谦,也是怕有个万一,话不能说满。 梁芨身材不高,却是陈宜心目中最高大的人,是父亲去世后,她最信任、敬重的人。 她看到姑父绷紧的唇角,充血的眼睛。一个混迹宫廷的太医,跪了半辈子,此刻才真正跪下。 长街两旁酒肆喧哗、摊贩热闹,都抻着脑袋看向几人,没有人会帮忙。 陈宜一下子清醒,金州城并不是终点,只是刚刚开始。在这里,他们是砧板上的鱼,人们围在一起看他们,只是茶余饭后看戏,打个赌能卖几块铜板。 他们做不得主,不算个人。 她开始后悔,或许该承李存安的情,或许姿态低下去,能换取一点点优待。 现在怎么办? 赌一赌。 掌下的砂砾有点硬。陈宜撑起身体,跪得笔直。 “我们虽是戴罪之身,承的却是节度使大人的命。你们今天若非要分开我们一家人,我……我和姑父便自绝于此。” 她深深叩头。 "陈宜绝无威胁之意,只是节度使大人的活计做不好,也不得活了,不如现在就去死。" 她和姑父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李存安提过要照顾他们。她在赌,名册上有所记录,但不会记那么清楚,这些小官差不敢去问上司,更不敢质疑节度使。 说是自己做不好就得死,那阻碍他们做事的官差又能有什么好果子。 那官差果然不再说话,目光在陈宜和梁芨身上流转,许久后,重新翻阅名册。 名册上,陈宜和梁芨确实是流放途中才被改到东营,还点名写了“大夫”和“酿酒”。 东营紧临军营,其中犯人大多为军营作工。军营现在缺大夫,供酒也紧张,节度使更是有名的好酒。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 陈宜见他眉头皱起又舒展,鞭子收回腰间,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可以给他们在东营安排个床位,西营活还得干。"官差的态度软和很多,扶起陈宜,手上力气不容拒绝。 “规矩就是规矩。”他说。 话说到这位置,陈宜也知道,再无讨价还价的可能。 等被发现撒谎再说吧。
第7章 最危险就是最安全 东营一面迎突厥,河西军驻扎在此,一面迎硕方庭州,庭州西侧紧临回鹘,硕方最重军力驻扎在西分界线,离这里不过两日行程。 金庭线,整个西北地区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陈宜和梁芨被拉到东营军曹跟前录账。 “去叁号营帐,正空两床。” 锁链交到军曹手中,两个人就像牲口一样,被拉着走。 押送她来的官差跟在后头解释:“还有两个人,在西营做工,也要分到这边。” “什么意思?”军曹顿住脚步。 他们已走到帐篷区,面前的帐篷门口挂着竹牌,上刻一个“叁”字。 凛冽的风刮起门帘,一股子骚臭味儿涌出,比马厩的味道还冲。 陈宜不自觉抬手捂住口鼻,瞥见屋里两排通铺,灰扑扑几团姑且叫做棉被,里头松松睡倒两个人,面容灰败,咳嗽声此起彼伏。 “就是还有两个人,得在东营干活,住西营。”官差弯腰赔笑,挽住军曹胳膊,耳语。 “哦?” 不知说了什么,军曹眯起眼上下打量起陈宜和梁芨。 梁芨拱手,微微弯腰作揖,衣袖挡住下半张脸,陈宜也低头福了福身。一看就是懂规矩的家世。 “多金贵的人我都见过,进了咱金州东营都得听话。” 军曹捏住鼻子,放下帐篷门帘,极为嫌弃地挥开空气,背手道:“让你们住这里是有些委屈。” 看似思索,又问:“怎么不让大人直接打点?” 陈宜晓得,他是想探探底,自己和节度使到底什么关系?关系有多深? “不值当的。”陈宜答。 她不想牵扯太深。 “不过是从前喝过我家的酒,觉得好喝。至于我姑父,确是太医世家,做不得假,承蒙节度使看得上这点才能。” 一听见“太医世家”,军曹眼睛都亮了。 他稳住心神,重新捏住鼻子,手指捏住门帘一角,掀到一半,梁芨伸手叫停。他的另一只手还遮着口鼻。 “他们俩盗汗浮肿,裹着棉被还在打摆子,听咳声痰液淤积,看样子还有溏便症状。” “是肺痨。” 肺痨病一传十十传百。 军曹和官差一听“肺痨”两个字,连连后退。军曹看着自己的手指跺脚,真是恨不得剁了手指。 在他们的见闻里,得肺痨等同于死。 “不碍事,”梁芨保持动作,抬起军曹手臂,让他用大臂内侧捂住口鼻,“没那么容易染上,真染上我也有办法。” 军曹的眼睛瞪得老大,指着梁芨,半天说不出话,只拍打梁芨肩膀说了两次“好”。 是以,陈宜乘姑父的风,终于住到新帐篷。一个人没有,只给陈宜和姑姑一家住。 当天夜里东营就走了水。 河西天干物燥,冬日里又容易走水,只是火星子偏偏只烧叁号营帐,烧得陈宜的心又冷三分。 姑姑和表兄亥时才被送来,伤口结痂红肿,两个人都发烧,浑身滚烫,还好神智清醒。 “事到如今只能先把脓血放出,”梁芨咬牙,说着就往帐外走,“我去找当兵的借刀。” “姑父,他们不会……” 陈宜话没说完,梁芨已经钻出帐篷。 今夜刚刚发生火灾,这些当兵恐怕正嫌弃囚犯晦气麻烦,谁认得你梁太医,一个流放犯而已,吵得心烦,杀了也无妨。 陈宜越想越觉得姑父在找死,顾不得姑姑和表兄在床上哎哟哟叫,她握拳追出营帐。 门帘一掀,一道青色身影堵在门口。 砰一下,陈宜撞在又软又硬的墙上。 “嘶!”她抬头,看见龇牙咧嘴揉着胸口的燕笳,疑问道:“你来干嘛?” 她语气不善,对方也算不得亲和。 “你管我呢?” 两个人明明才见两次面,因为李存安的关系就斗了两次嘴。 燕笳推开她,大步走进帐篷,看了一圈才看到床上两个大活人,似惊讶道:“怎么伤得这样重?” 他的表情过于丰富,以至于陈宜怀疑李存安从戏班子里挑出的他。 “还好你不在戏台上混饭……” 燕笳回头,等她下半句。 “不然看戏的得多难受。” 前两次斗嘴,燕笳都把她堵得无话可说,今天总算还回来了。陈宜摸摸胸口,好爽快。 不料,燕笳从袖口抽出一卷纱布和一瓶药,扔在床上。 “别误会,”他撸起袖子坐到梁直床边,皱眉查伤势,“我今日偶然路过中安道,看到一出母子情深,适逢金疮药买多了,顺手做个人情。” 话音刚落,他一把撕开梁直粘在背上的布料,刷地带下层血痂。霎时间,鲜血直流。 梁直反应不及,“啊”得喊出声,转而咬住枕头。 燕笳眉头紧锁,双手按住伤口边缘,往两边扯。 梁直的颈部青筋暴起,整个身子抻劲弹起,像离水的鱼,黝黑的皮肤沁满汗珠。 黄色脓液从伤口边缘溢出。 陈宜迅速端来水盆,姑父之前打的热水已凉下来,顾不得许多,凉水就毛巾擦去脓液。 正在此时,门帘被掀开,姑父手拿一把脸大的剪刀,愣住须臾便冲过来,快速接过陈宜的手。 “蜡烛、热水,快!” 好一阵忙活,表兄已经晕死过去,梁芨才松口气,擦擦汗。 深夜囚营,帐篷外风声呼啸,草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空气里一股冷味儿。 陈宜送燕笳出来,左右无人,迅速跪地道:“燕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还望送佛送到西,再帮小女子一个忙。” 她仰头,双目殷切。燕笳满嗓嘲讽不得不吞咽下去,问她:“也许是少主命令我来呢?” 陈宜咬唇,“那就谢谢少主。” 李存安要救人有一百种办法,而他只会选最别扭的那种,不会这样直白。陈宜知道不是他,故意表现出低姿态,示弱也可以是手段。 等到陈宜再回帐篷,姑姑已经上好药,一个人睡在一边,另一边姑父抱着表兄,眼神示意她照样子学。被窝冰凉,陈宜钻进去抱紧姑姑,学着姑姑哼起歌谣。 不知过了多久,姑父突然说话。 “你今日写的采买条子我看了,”他停顿片刻,语焉不详,“以后不可再行此险招。” 陈宜在采买酿酒料子的条子中掺杂了几味中药,凝血疏寒,可制金疮药。她打算着偷偷熬药,帮姑姑和表兄撑过这关。 如果被发现大不了被打被罚,总好过眼睁睁看亲人熬死。 非要说的话,再来一次,她还敢。 她不敢这么回应梁芨,黑暗里少女怯生生说了句:“好,都听您的。” 到什么地方喝什么酒,九酝春是淮南道名酒,原料多产自江南,陈宜要的酒料子不好买,到了次日晌午才凑齐。 军曹亲自来请陈宜,酿酒还得去隔壁河西军营。 “张爷,”她学别的囚犯讨好军曹,“回头酒酿成了,我第一个请您喝呀。” 张爷从眼皮缝里瞅陈宜,满意地点点头,手指一划拉,小吏们就把陈宜的铁链解开,拉开帐篷门帘。 军曹先进,陈宜紧跟其后。 两小罐酒曲,四五个簸萝框装满稻谷,不知存了多久都瘪了,香味儿冻跑一半。 陈宜深吸一口气,肺里都充满了酒香,全身热乎起来。 她亲力亲为,几个小吏帮着打下手,把稻谷剥出来,倒进大桶,冷水浸泡,隔水多次蒸煮。待大米煮得又软又糯,再捣碎酒曲,多次放入。 九酝春特用酒曲叫“神曲”,刚刚捣碎就喷香,放进热罐和粮食混合搅拌,顿时酒气醉人。这种酒香并不浓烈,细腻又舒缓,像猫舌舔手,痒痒的,勾人的心。一时惹来好些当兵的来看,帐篷门口人头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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