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陈宜反拽回李存安,对伙计发令。 小贩呐喊,孩子嬉闹,还有公子小姐当街吟诗。 陈宜没心情欣赏。 她满眼都是李存安,看他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眼中空洞,修长的手指动个不停,分明是脑子里有事在转。 他们认识近二十年,夫妻也有五年,还没见他这样过。 “搞什么鬼?”陈宜心里打鼓。 到了码头,李存安先下车,放好轿凳,牵陈宜下来。 这里是长江和运河的汇聚口,十余层石阶下,码头足有百丈长。港口停了三艘大船,船上船下人头攒动,上下搬运货物。 初春出酒的酒家多,整个码头弥漫浓烈酒香,滴酒不沾的人闻一口都会醉。 “你看,那是从京城来的船,那是从临安来的……” 李存安引陈宜看港口景色,牵着她,急不可耐往台阶下走,陈宜却不动。 “这里这么热闹怎么不带我逛?” 她指向身后,各色鲜花后头立着三间园子,戏园、乐坊、妓院。与庐州不同,晌午刚过,这三间园子已敞开门做生意,进出惠顾的人还不少。 李存安脖颈僵硬,拧去鼻尖汗滴,尴尬道:“那些不正经的地方,我没去过。” 陈宜挑眉,更加确定问题就是这。 是哪里呢?她捏着下巴,视线左右划过三家店面。 就在李存安搂住她,要把人往港口带时,妓院三楼传来甜腻一声:“小安安,你又来啦!” 女人长相美艳,发髻间插入两株大红色牡丹,招摇之余不乏娇柔。她半拢衣裳,伸出藕节似的小臂,风一吹,玫红色丝绢手帕从手指缝飘落。 李存安下意识伸手接。 倏地,陈宜的拳头带风,停在他眼前,握住那方手帕。她手背上的凸起的骨头还在动,咯哒咯哒,骨节扭动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顺着手臂,李存安看见陈宜额角青筋暴起。她略微扬起下巴,目光冷冽平静,直白地投向凭栏倚靠的女人。 “你别误会,她是……” 李存安想解释,陈宜视线重投到他脸上,猛地杀得他口吃。 “说啊,这是哪位?”陈宜双手背在身后,等他回答。 李存安结结巴巴,“是…是我姐姐。” 他声音越来越弱,甚至不敢看陈宜。 陈宜只晓得他和金仙儿母子从扬州到庐州,晓得金仙儿曾是花魁。但她毕竟是大小姐,从小无忧无虑,不会明白生活在这种地方的无奈和苦楚。 李存安一直避免陈宜认识到这样的黑暗,她只要活泼快乐就好。 楼上女人捂唇大笑,“是呀是呀,我可是他的好姐姐。” 上下里外,女人们都哄笑起来,更有甚者推着李存安和陈宜,往里送。 “是呀是呀,我们都是小安安的好姐姐。” 银铃般的笑声,浓郁的脂粉香气,陈宜都觉得恶心。她盯着李存安逐渐红起来的耳廓,还想给他个机会。 三楼只女人一间闺房,偌大的澡盆还冒热气。她光着脚,一点不避讳,翘腿坐在桌边,斟茶。 陈宜和李存安进门,她招招手,“来,坐下说话。” “哟!”茶斟到一半,她忽而惊呼,“招待陈掌柜是不是该上酒啊?” 不等陈宜回答,就对外面喊道:“拿最烈最醇的酒来!” “牡丹姐,你别!”李存安话说一半,被牡丹瞪过来,噎住。 他最不善应付的两个女人凑到一起,看来只有闭嘴的份儿。 牡丹瞪完李存安,望向陈宜又笑眯眯的,“我叫牡丹,是这间妓院的东家,也是花魁。” 她说话音调九曲十八弯,像猫挠人心窝。陈宜腹诽,果然男人都爱这样的。 牡丹的意思却是提醒陈宜,这间妓院原先就是李存安的家,李存安他娘也曾是花魁。 两个人各自琢磨着不同的意思,酒水到了。 陈宜先举杯,“我叫陈宜,是苗安的妻子。” 她饮尽杯中酒,牡丹一只手撑着桌子,也喝完,脸色比刚见时差了许多。她转向李存安问:“你现在姓苗了?” 李存安摸摸鼻子,“庐州人只晓得苗安,姓这回事,也就图叫得方便。” “哦。”牡丹拖长音节,“也是,我们这些人谁知道自己姓什么。” 金仙儿的“金”字也未必真是姓。 “不比陈姑娘这样的清白人家,”牡丹的话茬又落在陈宜身上,酒也推过来,“女儿身也能传宗接代呢!” 这话怎么听怎么难受。 陈宜只当牡丹在吃醋,看向酒杯,无色液体反光,映出自己泛青古板的面容,真像个无趣的“正房”。 看来今天她和牡丹必须醉倒一个了。 两人推杯换盏,李存安在旁当摆设,大多数时间都是牡丹在说话,她有一百种办法让男人醉倒怀里,小小陈宜实在不放眼里。 只是没想到,喝到申时,陈宜还面不改色,她已经口齿不清,挺直脊梁都困难。 “姑娘喝不了就别喝了,”陈宜按住她斟酒的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喝的了,喝的了。”牡丹眼睛都睁不开,挥开陈宜,坚持要喝。 “别喝了。”这回是李存安阻止她。 他紧握牡丹手腕,面色阴沉,一字一顿,“我说,别喝了!” 牡丹不理他,他干脆夺过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将酒杯掼在桌上,杯底隐隐可见裂纹。 陈宜本来不觉有什么,见李存安这心疼的反应,胸口又酸又疼。 她控制不住表情,快哭了似的,眼睁睁看李存安将牡丹拖到床上。 “你堂堂贡酒东家,跟她拼酒做什么?” 李存安给牡丹掖好被角,回头,便看见陈宜站在桌前,手指捏拳,胸口起伏不停,一副气急了的模样。 陈宜唇角下垂,实在受不了,冲过来拳头打在李存安肩膀,“你…你混蛋!”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骂出这样的词。 陈宜拳法凌乱,力气可不小,李存安莫名其妙挨了好几拳,才抓住她两只手,“你又生什么气?” 他看看牡丹又看看陈宜,“我真是生来欠你们的。”
第68章 番外一:吃醋(下) “什么?你以前叫金安?你到底换过几次名字?”陈宜掐腰。 “我娘都不知道我姓甚,我当然也不知道。姓什么方便就用什么呗。”李存安摊手。 夫妻俩吵吵嚷嚷,陈宜气急踢向床头板凳,不料那板凳固定,一脚下去凳子没翻,陈宜的脚趾甲盖怕是翻了。 “嗷!” 她猛一嗓子,引得楼下的姐妹都跑上来,推开房门。 “没事没事,”李存安将陈宜护在身后,“牡丹姐醉了,我们扶她上床。” 院里的姑娘们狐疑,“牡丹姐千杯不醉,谁能喝醉她?” 陈宜揉着脚尖气呼呼,她才是千杯不醉,竟然质疑她的酒量。 “小安安,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婆娘欺负牡丹,你不拦着?!” “姐姐,你看他现在真成嫁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哪还记得咱们这群腌臜肉呢。”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李存安额发遮眼,仍挡在陈宜身前。 若换做别人他早就发飙,但就是这群姐姐,做着皮肉生意,被打被虐待,省出来的银钱给他买糖果和玩具。 他还记得牡丹房里的惨叫,那一夜,娘亲抱着李存安唱了一晚上外婆桥。他没睡着,娘亲也没睡着。第二天一早,牡丹姐姐嘴角淤血,买来一篮子糖葫芦给李存安。 她拍拍李存安的头,温柔笑道:“吃吧,这回是干净的,我买给你一个人的。” 李存安懂事后曾扪心自问,如果晓得这银子如何来的,还会吃糖葫芦吗? 会的吧,毕竟那是牡丹姐的心意,是她赚到的第一笔银子。 五岁前的记忆太模糊,初到扬州,他见到牡丹,两人却是一眼认出对方。 李存安脸色低沉,黑得滴水,“你们若不想做,我今日就带你们回庐州,没人会晓得那些过往。” “但陈宜,你们不用再试探了,我就是认定她了,再生七个八个小孩也还是会姓陈。” 话到此处,陈宜才明白过来,这群“好姐姐”真的是他的“好姐姐”,字面意义上的。 她们为李存安鸣不平,觉得陈宜欺负她们的弟弟,于是逮到机会要杀杀陈宜的威风。 这样的婆婆杀威,多少年过去,她还是厌恶得很。然而李存安视她们为亲人,陈宜不想让李存安为难。 她走到光亮处,摆低态度,想要缓和关系氛围。不料,福身福一半,肩膀被李存安搂住。 她抬头,见李存安眉间微蹙,双目坚定。 “今日我要带娘子游瘦西湖,吃正宗淮扬菜,就不打扰各位姐姐妹妹做生意了。” 他拉着陈宜往外,从姑娘们中间穿过。要下楼前,他停下脚步,眼底暗光流闪,轻道:“待牡丹姐醒了,帮我转告她,我和陈宜还要在扬州呆一阵子。” “她若想找我就来客栈,只找陈宜的话就算了。” 陈宜一路被他搂着,手臂外侧肯定被按红了。 他们走到码头,走到自家货箱跟前。李存安看似在监工,眺望远方,无尽的水面,既有感伤,也有无奈。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陈宜掰开他的手指。 “啊,”李存安似惊醒,松手,“对不起,弄疼你了。” 陈宜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搓揉手臂,一边抱怨:“我今日才晓得,我们夫妻间竟然这样生疏。” 她抱胸,“你有那么多姐姐妹妹我不知道。你们姐弟相认至少三年,瞒得可真好!” 李存安无话可说。 码头向西一路繁花,他拽着陈宜的手挽住自己胳膊,尽量温吞地说话。 “那我带你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背后是纤夫的号子声,路过人群也吵嚷,陈宜莫名觉得,能听见脚踩在花瓣上的声音。 他们贴着树下走,枝条上的花朵太沉,掉落下来,正巧落在陈宜发间。 李存安将花茎往她头发里塞了塞,“挺好看的。” “你不说话,别人定当你是扬州女子。” 陈宜刚刚一点羞涩,又被他毁了。 “怎么?你嫌我说话粗鲁?” “没有没有。”李存安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拳,意味深长望向树阵后面,一条隐秘的小巷子被挡得严实。 李存安拉陈宜,低头,穿过树阵。琼花栽得太密,两人几乎是淌过灌木丛,不时还有人背后指指点点。 陈宜不在乎,她感受到相公浑身上下的戾气,那是一种原始的,想要毁灭什么东西的欲望。上次见着,还是她和姑姑逃出采薇阁的时候。 猛地扒拉出黑黢黢的巷子,只见小巷两面砖墙爬满苔藓和爬山虎,李存安下蹲,随手拽下爬山虎,陈宜凑近,才发现墙上竟然镶嵌着一个接一个铁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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