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菩提劫(一) “喂!小和尚!” 了空闻声抬头,孟知意正坐在那边廊下啃着块大西瓜,吃相算不上文雅。细想她来到慈音寺的这十年,确实不是个重礼节的人。而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及笄了。 孟知意吃完随意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随后起身慢悠悠的晃过去,“你明日要开坛讲经,可准备好了?” 了空放下手里的经书,“差不多了。”他往石凳里面移了些许,留出一半的位置,“你要来吗?” 孟知意坐下,摇了摇头,“我才不去,无聊着呢。”她撅了噘嘴,随手翻了翻他的经书,看不太懂也听不太懂,大概是她悟性差,没什么佛缘吧。 他就不一样了,当初老方丈在外游历见他颇有慧根,便带回慈音寺亲自教导。还曾说下“佛门有他,实乃幸事”这样的话,可见其天赋异禀。三年前老方丈圆寂,他承其衣钵,讲经说法,成为佛门中新一代执牛耳者,声名在外。 他早已是新一代方丈了,只有她依然唤他小和尚,一如十年前。 刚到慈音寺时,孟知意才四岁多,隐约记得似乎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他和今天一样坐在院子里这棵银杏树下看着经书。孟知意站在厢房门口,大喇喇的冲他喊道,“诶,小和尚,你在干嘛呢?” 就在这一声声小和尚中,她跟在他身后渐渐长大。 “你想下山吗?”了空问道。 “你会下山吗?” 了空摇头,“小僧这一生都不会下山。” 当初老方丈为他卜卦,卦象显示命中有一大劫。老方丈思前想后,与他定下了潜心修佛,不得下山的规矩,盼能化劫。这些年他从未出过慈音寺半步。孟知意自然知道,却还是时不时地问上一句。 “你不下山,那我也不下山。” 她仰着头闭上眼睛,任由阳光透过银杏树照在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嘴角笑意浅浅。 她再清楚不过,在慈音寺以外的地方,她是多余的、不讨喜的。只有在这里,在他身边,她才有那么三两分存在的意义。她悟不来佛法,但她仍愿意皈依此处。 了空转过头来,“山下有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 “那又如何?”孟知意不在意的说道。 “还有你以前一直念叨的鸡腿。” “我现在只喜欢你做的素面。”她睁开眼,“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让你给我下一辈子的面。” 了空默默将你是静和公主这几个字咽回心底,轻笑道,“你明明说过那面不好吃。” “那是我骗你的。” ...... 秋容姑姑走了过来,“静和公主,宫里来人了。” 孟知意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与了空对视一眼,“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接您回宫。”秋容姑姑继续道,“奴婢猜是行笄礼之事。” “那我还能回来吗?” 秋容姑姑不忍骗她,“您到了定亲的年纪了。”言下之意就是回不来了。 孟知意脸色惨白,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她怎么就像个物件一样,不想要的时候丢出来,想起来了又捡回去。而她只能逆来顺受,只因那个人是九五之尊。可她明明姓孟,是青州太守孟秉文之女,她不该是公主也不想是公主。偏偏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前尘往事说起来倒也简单。孟知意的母亲周云韶是太傅之女,中原第一美人,与当今圣上李怀明算是青梅竹马,但这门亲事当初李怀明在先皇跟前磕破了头也没能求到,最后娶了秦将军的独女秦昭华为太子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后来周太傅见门下学生孟秉文才识为人都颇为不错,便将周云韶嫁给了他,也就有了孟知意。只是可惜,孟知意两岁时,孟秉文病逝。后来李怀明登基,力排众议,将周云韶纳入后宫封为淑妃。连带着她,莫名其妙成了静和公主。此事在当时轰动一时,文臣的口诛笔伐,周云韶母女差点被吐沫星子淹死,周太傅也病重离世。孟知意还太过年幼,什么都不懂,什么也记不得,只隐隐感觉所有人都不喜欢自己。这样的光景也不过两年多,周云韶也离开了。李怀明寻了个由头,将她送到慈音寺,留了个照顾起居的姑姑,再无消息。此后十年,孟知意的世界里只有了空。而如今,突然来了接她回宫的旨意,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也没有人在乎。甚至这些年里,她疑惑的很多事情连个答案都寻不到。她的父亲爱她吗?她是带着爹娘的期盼来到这个世界的吗?她母亲爱的是谁?爱过父亲吗?爱她吗?李怀明又究竟是怎样的?说接纳却送走了她,说不接纳又封了公主留了她性命。她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了空常对她说,不要执着,他在。他明白,她执着的是不被在意与不被爱。慈音寺的十年,她好不容易走出心魔。平静生活却又骤起波澜,她很茫然,亦有愤懑。她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接旨。 孟知意将自己关在房间,不想吃饭也不想喝水,什么都不想,只想外面世界的人索性将她遗忘的彻底,今天一切都没发生,她就可以永远留在慈音寺了。 了空做了碗素面,敲门没人应,叹了口气,“那我便直接进来了。”借着月光掌了灯,这才看到蜷在角落的孟知意。他给她擦了擦哭的脏兮兮的脸,“地上凉,起来。” 孟知意听话的坐到凳子上,接过面,开始吃起来。 夜深了,了空催促她赶紧睡,随即收了面碗准备走。 孟知意拉住他的袖子,“你会下山吗?”会去皇宫看她吗? 了空沉默许久,最后摇了摇头,“小僧答应过师父,永不下山。” “那你今晚可以单独为我一个人讲一次经吗?” 了空点头。 这个晚上,他讲了一宿,她听了一宿。往日里一听就觉得无趣昏昏欲睡的东西,她竟也生出眷念来。 天亮了,梳洗过后,了空送她到慈音寺门口。 一道寺门,他在里面,她在外面。 他们之间隔着的仿佛是一道门,却又不是,是千千万万。 孟知意频频回头,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她哭着跑回去,“你会忘了我吗?小和尚。” 了空摇头,“静和公主莫哭,小僧会一直在这里为您诵经祈福。”他温柔的看着她,“不要害怕,也不要回头,去吧。” 孟知意最后一点身影消失在山道,了空也没有离开,而是席地打起了坐,深夜方回。
第8章 菩提劫(二) 巍峨壮丽的皇宫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却困住了孟知意这只慈音寺的山雀。她孤身一人,在这陌生而冰冷的地方,从睁眼到闭眼,诗书礼仪功课样样不落,如木偶般任由安排。她很想念慈音寺清晨夜晚的诵经声。好不容易得了闲的时候,她总坐在宫里最高的御景亭发呆。可即使是最高的地方,抬头什么也望不到。她手边常常放着一本从慈音寺随手带的佛经,无事时总爱翻翻,封面已经开始发旧。 这个傍晚,除了她,御景亭还有另外一个人光临。 “知意妹妹。”少年说话温润,“我是成言。” 孟知意当初离开皇宫时也才四岁多,实在太遥远太模糊了。 “我有段时间常去淑妃娘娘那里和你抢鲜花饼吃。” 听到这,孟知意有点印象了。那会儿是有个小胖子,抢不抢鲜花饼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似乎是唯一一个对她和母亲没有敌意的人,那众多吐沫星子里也没有他的,他那时总是沉默着的,大概他也过得很艰难吧。李成言生母是个宫女,身份卑微,死在了后宫的腌臜手段中,那时李成言不过满月。李怀明念贤妃体弱一直无所出,便让李成言养在了她膝下。可惜贤妃命薄,就在孟知意母女进宫那年病逝了,李成言六岁,ᴶˢᴳ后来便养在了皇后秦昭华那里,一直到出宫建府。 没想到这一眨眼,他已长成了谦谦君子,看不到半分当初小胖子的影子。“成言哥哥。”孟知意带着两分笑意,这是她回宫两旬以来,名义上的皇亲中,除了李怀明和秦昭华外,与她说话的第三个人。而且他是温和的。 “你怎到这来了?”孟知意问道。 “听说你回来了,趁着今日进宫拜见母后,给你带了些宫外有趣的小玩意。一别多年,顺便看看。”他带给她一个盒子,“知意妹妹长大了,像淑妃娘娘,很漂亮。” 这是孟知意第一次听见别人夸自己漂亮,自然欣喜,小女娘哪有不爱美的呢?她接过盒子,“谢谢成言哥哥。” 李成言要出宫去了,二人作别。孟知意抱着手里的盒子,心头上压了许久的乌云终于微微散开了一些。 孟知意的及笄礼比起其他公主的不算盛大,但也不算潦草,该有的都有,想来还是体面的。 这个晚上她很想小和尚,想要他给自己准备的礼物,想去慈音寺见他,但她连宫门都出不去。 及笄礼后李怀明偶尔会来看她,但两人之间并无交流,只是沉默的喝着茶。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时总变得悠长而怔然,约是透过她想起了周云韶,李成言说过,她长得像母亲。 最近李怀明似有了给孟知意指桩婚事的想法,而她本人对此兴致缺缺,反正她怎么想都不重要,她也没得选。她一心只想能寻个机会回慈音寺就好了。 只是孟知意怎么也没想到,她能再去一次慈音寺,是在接到自己作为和亲公主远嫁蒙古的旨意后。近几十年来,随着北边蒙古一族日益壮大,南宋王朝已呈不可扭转的颓势,只能通过和亲纳贡来求得一时安稳。人人心如明镜,蒙古南下马踏临安不过是早晚的事。 本以为回宫被指婚就已是很绝望的事了,奈何命运仍不放过。 此去蒙古,山高路远,那便不是一道宫门,也不是一座临安城的事了。或许这次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余生再难相见。 原来上山的路这么长,孟知意脚步匆匆,迫不及待。慈音寺依然是那个慈音寺,古朴寂静,立于世俗之外。焚香诵经,木鱼声声,松弛而安宁。 孟知意于大殿上香祈愿过后,屏退婢女,与了空并肩走到后院。 “我的生辰礼呢?”孟知意竭力克制自己的泪意,纵然她方才一见到他就有想哭的冲动。 了空掏出个小盒子递给她,孟知意打开,是一只木簪,簪头处雕了两片银杏叶,应是他亲手所做,算不上精致好看,她突然笑了出来,原来他也有不擅长的事。 “谢谢,我很喜欢。”她将东西收好,“你都知道了吗?” 了空知道她指什么,公主和亲,不是小事,来来往往的香客那么多,何况他一向多留意了她的消息。他点了点头。 “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孟知意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些什么。 了空沉默,有些话说与不说都是徒然。还有些话,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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