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元狩廿年:你以为,你是谁? 在一个个的春夏秋冬里,林笙随着小学堂的贵女们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刺绣、插花、琴棋书画等等涵养性格、能让她们在外人面前更加贵气的一切。她需要等,十三岁才可以转去经书殿与男孩们一同上课。皇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小佛堂礼佛,会在黄昏前去看她们一天的课业。林笙在堂上永远端坐得体,拿出的课业也能时时保持在前三。阮湘霖时常远远看着学堂里的小女孩们,并非是闲暇无趣,但也不是出于慈爱。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存留着孩子的灵气,于她而言,那是生命的气息,是无尽宫墙中漫漫长日中最不一样的感觉。这些孩子里只有林笙生在远离垣来城的地方,她初次入宫时的灵动与无畏让阮湘霖一遍又一遍的想起她幼时同父兄戍边的记忆。那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林笙的年纪,正当时。起初的日子,这位东后总能看到林笙在学堂里做些与其他人不同的东西,她只是远远望着,便能在小姑娘自喜的笑中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欢愉。但不知到底是哪一日开始,她靠的再近,甚至言语中如往日一样夸赞她,也不再能看到林笙不守规矩的窃喜,取而代之的是规矩,是连微笑都有角度的规矩。于是,她在某个太阳斜射照进小学堂的黄昏,特意遣人去告诉姜怀彻不必等林笙,她会留她用晚膳。“阿笙,你不喜欢这些课业吗?”林笙抬头,手上的筷子也随之放下。她眼中的阮湘霖一直都是笑容标准,和蔼可亲,言语间温和有度,断不会说出这种带着确定语气的疑问句。“阿笙不敢。”“我没有在问你敢不敢。”林笙忙站起,阮湘霖用了“我”,而不是“本宫”。“若林笙做错了什么,请娘娘教导。”随着林笙跪下的动作,她听到了一声叹息。这一年是元狩廿年,林笙十二岁。已经入宫听学三年。前两个月,她脸上是明媚的好奇,第三、四个月,虽然新鲜劲过去了,仍能看出期待……一年结束时还是有点活泼在身上的。 第二年,已经完全不见初入宫的伶俐。 第三年……第三年已与其他贵女一般无二。妇人保养用心,深宫之中常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指尖的蔻色鲜艳,定是最近新染的。在林笙的目光中,这一切一闪而过,随即,这双手不偏不倚的落在她的肩膀上:“你什么也没做错,起来。陪本宫吃点东西。”“我曾经,与你初入宫时如出一辙。”阮湘霖屏退周围的人,只留下林笙:“我留你,只是想和你像普通人家一样,与小辈一同吃晚饭。”像普通人家吃饭一样,不顾忌尊卑,也不顾忌年龄差距,边吃边聊,长辈有长辈的慈爱,小辈有小辈的轻松。她出身武将家。是父亲和哥哥们的掌中宝,一家的宠爱集于一身。武将的脑袋是别在战场上的,战场风云莫测,谁也不知道是否有归期。和林笙的身世近乎相似,阮湘霖的兄长们起初接连战死,最后是她的父亲,母亲难忍悲痛,在父亲葬礼上撞棺而亡。太后当时只是后宫四妃之一,东望帝也不过是个王爷。她将阮湘霖养在身边,待到适合婚嫁时主动请了旨意,让二人共结连理。在入宫前,阮湘霖也曾是喜欢与父兄共同出猎的女孩子,知礼的同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入宫后,也是小学堂的这些课业,日复一日,她终在寄人篱下中,活成现在这份不痛不痒的样子。“阿笙,若是不喜欢那些,便找时间来我这里,读书也好,在花园消磨时间也好。你既生在了女子可有作为的时候,便不要被这些绑住手脚。”得到皇后的默许,林笙每天只需要在小学堂半日。教导的姑姑们知道她在女子活计上从来也不比其他人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心照不宣的在皇帝问起小学堂情况时避重就轻将她这一部分揭过去。元狩廿年的中秋宴上,东望帝依制宴请群臣。向来从不多言语一句的阮湘霖一反常态,在众臣面前毫无征兆的对皇帝提出想请人替她献舞一支。东望帝喝的尽兴,一口应下。舞女穿着男子服饰鱼贯而出,散开后,中间红带束发,手中持剑的女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战场厮杀常用的招式,却又有轻重缓急,在收刺之间将舞者的情绪表达淋漓尽致。东望帝定睛,眉头微皱,这人他似乎见过,又不像宫中人。皇宫断是养不出这样一举一动都显得游刃有余之人的。舞女们大多一板一眼,卖弄技巧。大臣中不乏胸中怀雅韵之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是本是御赐之舞,无人敢说一个“不够好”。眼前人的技巧不多,但情绪饱满,仿佛剑舞出自本心而非编排。“这是?”“陛下,是林笙。”“竟然是她吗?有几年没见到,已经长这么高了。”“阿笙正是贪长的年纪。”或许是因为习武,林笙的身高在一众同龄女孩子中显得出挑,在比她年长的舞女面前也毫不逊色。在舞台中央受距离视觉影响,东望帝完全没察觉主舞是个孩子。“臣女林笙。献剑舞助兴,愿陛下福寿绵长,东陆河山永固。”林笙抬头,阮湘霖恍惚。她上一次居高临下看着她时,是她主动要林笙不要被小学堂束缚时。只是几个月而已,眼前的林笙已然脱胎换骨,果然,这个年纪的孩子可塑性极强。“甚好甚好!来人,将朕新得的那柄宗璞所献宝剑赐给阿笙!”此言一出,众臣一片寂静,他们不知道该说点怎样的祝词。宗璞作为本朝的铸剑大师,这些年来也不过献过两柄宝剑,竟让林笙一曲剑舞得了一柄。到底是孙磐笑呵呵的先站了出来。他隐约知道皇帝为何重赏。一则是林笙之舞确实与宫中常见庸俗之舞不同。二是林笙是太子与姜怀彻的义妹,赏的是太子与姜怀彻的面子。三是,林笙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她的家人是为国而死,近日边境异动,他是赏给武将看的。明是赏她,实则是给了诸方的脸面。“恭贺陛下,国朝自女子可入朝来,人才辈出,如今有林笙这般少年,我国朝人才后继有望。”其他人顺着孙磐的话,齐齐祝贺。东望帝举杯,一片和乐。自中秋宴后,有些人私下议论林笙如此得东望帝青睐,是皇帝不拘一格降人才,使得女子可如男子般科考理政不再是纸上谈兵。不知是哪里走露的风声。民间也听闻中秋宴之事。君臣和乐,国朝有继的佳话也四散开来。但,没人能猜到皇帝到底要做什么。皇后如此,太子如此,众朝臣更是如此。中秋宴后,东陆与中州交界处突生悍匪,一时间朝中一片哗然。这群悍匪游走在中州与东陆之间,东陆兵剿,他便退到中州。中州兵剿,他便退到东陆。若想一举剿灭,必然是要联合中州出兵奇速,合力解决。但中州的情况他们也都心如明镜……根本不会是递国书共同商议这般简单。朝堂是风云诡谲之地。姜怀彻夏猎时为护褚申墨被狼咬伤了小腿,到现在也只是勉强下床走走的状态,却被提议要他去剿匪。旨意几乎是提出即下,完全没有给褚申墨任何去回还的余地。圣旨到姜府时,林笙正扶着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姜怀彻在花园里散步,她同他讲街上又有不少外邦人来贸易,好不热闹。到底是武将出身,别人将养半年也难下床的伤,他只用了两个月便能站起来。只是行走极困难。说是散步,却几乎是挪动着向前。“人啊,一直躺着就废了。”“哥,你比别人少躺了很久呢。还是小心照顾着你的腿吧,别以后老了坐立难安。”蒋留砚端着圣旨出现在花园时,林笙心里像从悬崖上坠落般失去支撑。直觉告诉她,姜怀彻这几个月一直赋闲,皇帝不会无故让蒋留砚这种身份的公公来宣旨。姜怀彻拖着一条残腿接旨,林笙微微皱眉,然后和人一起将他送回卧房。当天夜里,林笙趁皇宫下钥前拿着太子的令牌进宫。这一切都被事无巨细的传到了东望帝耳中。“阿笙,这么晚进宫,今天在这住下吧,陪我聊聊天。”褚申墨笑的仿佛不知道姜怀彻现在已经是进退两难。林笙是聪明的:“晚上临想起娘娘叫大家明早早些来,她教我们采晨露沏茶,想着来阿墨哥哥这里蹭一处下榻,明日便不用早起。”她耐心的等着褚申墨身边伺候的人一一退下。暖色的烛火好像不是在燃烧蜡油,而是在烧她的心。将炽热焦急的心放在文火上慢炖,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林笙很清楚,她不能表现出着急与褚申墨交谈。朝上皇帝下旨褚申墨却没能提前通知姜怀彻,这说明,朝上发生了太子也无力阻止的事情。如此,东宫也并非安全之地。想明白这些,她坐在床边假寐,熬走所有服侍的人才敢悄悄溜出房间。“阿墨哥哥,救救阿彻哥哥。”之前的隐忍和等待在这一刻化作她下跪的力度和速度。已经顾不上膝盖的痛感,圣旨要求姜怀彻在七日内开拔剿匪,夜长梦多。“阿笙你起来。”褚申墨双手扶着林笙的胳膊。他们本就是仰视和俯视的关系。林笙抬头时,是他第三次见她流泪。前两次在临江和左轮,为家丧之痛和不可控的生理之痛。这一次,是为恐惧。“阿墨哥哥,如果他去了,很可能就回不来了了。阿彻哥哥的腿愈合很慢,他只是硬撑着……给我们看……”褚申墨何尝不知。从圣旨被送出皇宫,到林笙来找他。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大致清楚为何一向三思后行的东望帝唯独这件事上决断这样快。一是悍匪伤民,必须尽快剿灭。二是,夏猎上姜怀彻护着褚申墨的事情传开,一时间舆论四起,都在说这个将军已经完全站在了褚申墨一侧。掌权者最忌讳掌兵者对自己的不忠。即便,姜怀彻本只是出于责任而维护褚申墨——换成任何一个褚氏皇族的人他都会去维护。错就错在二人身份敏感,又有林笙这样一个显眼的义妹。有心之人未必能判断林笙是否会是他们的绊脚石,但总归这个人不是他们一边的,或者说,她那一舞,无论如何都助长了太子的势力。“阿笙,圣旨已经下了,断不可能收回来。但是,我们得把戏演完,这样才可能有回还余地,或者,保住自己。”那一夜,林笙是看着紫薇殿的灯灭掉的。直至灯灭,东望帝也未见她。只是派蒋留砚出来劝了一句回去吧。倔强如她。晨露打湿衣襟时,她的意识已经模糊,膝下也已痛的麻木。蒋留砚早起来侍奉,实在看不下去:“林笙姑娘,圣旨已经下了,何必在此受苦呢。”“蒋公公,林笙自幼失孤,是阿彻哥哥将我从地狱拉回来,悉心呵护至今……没有他,我不一定已经死在哪里了。”蒋留砚忙伸出手挡住她的嘴,示意林笙有些话不能乱讲。他只是个伺候人的人,不能多言语。林笙并没有等到结果,她也知道自己等不到结果。出宫的路是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一瘸一拐的走出去的。宫道漫长,膝盖的麻木和痛感交替。在每个人都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皇宫中,走着一个满身晨露,面色苍白,狼狈至极的女孩。膝盖的每一次痛感都让她更加明白,皇帝的恩赏是一时兴起,皇帝的惩处是比一时兴起更难猜测的存在。他可以打着大义之名行实罚之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一个姜怀彻的命算什么。她林笙的命又算什么。天下的命又能算什么?宫门口,有来小学堂上课的贵女。她只需要听声音便知道,是唐城郡主褚良雅。她们之间本无芥蒂,只是有人荣光,便会有人妒忌,这个年纪的女孩之间,再妒忌,也只能嘲讽几句。“这不是林笙吗?”褚良雅围着她打量一番,轻蔑的一句:“你以为,你是谁?”飘入林笙的耳朵。那年她十二岁家仇未报,不过月余,看清了所有恩赏与惩处背后藏着的那双眼睛。我谁也不是,但,我可以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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