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替我……再听一听她的声音……” 颜书礼恍若未闻,还在艰难地挤着喉咙,话声愈来愈弱。 “替我叫她一声暄暄……” 他已残息微茫,嘴角最后一次牵起了笑意,不染纤尘。 “请替我……告诉她……” 幻觉里,明媚动人的笑靥一点点变为清晰,仿佛近在咫尺,就在眼前。 “家中池塘的荷花开了……哥哥再摘莲子给你吃,好不好……” 温柔的尾音,消散在凄清的夜风中。 没了声息。 祁念笑还在竭力负着他前行,不知不觉中,忽感到背后静谧得可怕,仿佛有什么悄然消逝了。 抬眼却见,不远处的招幌随风飘摇,那铺子还在亮灯。 他不由得大喜道:“颜兄,我们到医馆了!颜兄——” 搭在他肩上的胳膊一歪。 无力地垂了下去。 吊在空中,微微摇晃了两下。 不动了。 “颜书礼?”他霍地僵住,慌忙站定想将人放下,却被身后的重量带得跌坐地上,“颜书礼,颜书礼,”他一遍遍呼唤,嗓音渐渐嘶哑而绝望,“颜书礼?颜书礼!颜书礼——”伸手扶住的,却只是具渐渐失去温度的,沉重的躯体。 祁念笑如被施了咒,定住了很久,很久。 颅腔内回荡着不散的悲鸣。 恍惚中,他呆滞地抬眸。 目光缓慢挪移着,从漆黑的夜空,落到近处的灯火。 似被击垮般,狼狈地瘫坐地上,手还扶揽着冰冷的尸身。 泪水糊住了视线。 扭曲了稀薄的光亮。 伤悲,来得那样猛烈,便如滔滔江水,再也抑制不住。 他颓然塌了腰。 突然就在这个寒冷的夜里泣不成声。 …… ……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映着点点归鸿;大地经一天曝晒,仍蒸腾着余温,树荫下却凉爽。 清风拂过荷花池,莲叶轻轻摇摆。 这是个盛夏的傍晚。 小书礼与妹妹席地而坐,一起兴冲冲剥着莲蓬。 眼瞧着妹妹迫不及待,将白色的莲子囫囵塞进嘴里,他连忙拦住,“诶!先别急着吃!莲子芯特别苦,涩掉舌头,哥哥给你除了去,”他将莲子芯仔细地挑出,才再轻轻喂给她。 每择出一颗莲子,小书礼都先挖出苦涩的芯,让妹妹吃着甘甜的莲子,他自己便只将莲子芯嚼咽了。看她吃得开心,他就也开心。 “大嘚,那你为什么只吃芯,不觉得苦么?” 颜书礼咧嘴,露出一排小白牙,明朗地笑了。 “因为我是你哥啊,”他掐了掐妹妹的脸蛋。“最甜的肯定都要留给你喽,” 最好的,肯定都要留给你。 “所有的苦,有大哥替你尝。” 往后所有的苦难。 哥哥也都会…… 替你尝啊……
第320章 别此最为难 祁念笑睹过无数人的死亡。 有他的仇人,亲人,友人。 浮光掠影,脆弱如泡沫,“啪嚓”,轻轻一声破灭,什么都回不去了。 就连他自己,都曾几经鬼门关。 以为……死亡是能习以为常的事。 但还没有哪次像现在这般,呆滞,惝恍,颓丧,无力,仿佛一瞬间丧失了所有意志。 他多么想做一个好人,竭尽全力,想做个好人。 命运似乎总是对他开玩笑。 他什么也护不住。 什么也留不住。 他没守护好她。 也没能……带回她的兄长。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他却没能,给她带回来…… …… 清晨,朝阳升起,祁念笑仍着那身血衣。 那刺目的,大片大片的,干涸的殷红,都是颜书礼的血。昨夜,从脖颈一直染到下摆,从后背一直淌到前胸。 他便以这副样子走在前头,与察罕一起、用担板抬了颜书礼的尸身,身后跟着枢密院众部将。 一路上,尽遭人指指点点,也吓得胆小的百姓惊呼躲避。 昨夜之异动,早已传遍街头巷尾,传得神乎其神。 刑部公堂,大门外,聚集了围观的人山人海,百舌之声嗡嗡杂杂。 事态闹大,自然也惊动了刑部尚书,惊动了中书省和御史台。 按与颜书礼计划好的,祁念笑派枢密部将呈递了诉状;事先以私兵谋逆为由,连夜搜查了朝鲁家,查出其在怯薛军内滥用职权、僭越专权、大行卖官鬻爵的罪证,斥之罪责深重。 关于朝鲁之死,他只说枢密院赶到时,人已断气。据残余府兵供述,与朝鲁交战之人,手握朝鲁行不义的证据;朝鲁设伏欲将其灭口,但被反杀。 就在祁念笑麻木地动唇、说着预先备好的说辞之时。 国师竟来到这小小的刑部堂前,代替了点头哈腰的刑部尚书,挥袍落坐主位。 是怕他说出什么?祁念笑没有回避对方的凝视,心里直发出阵阵冷笑。 真是讽刺啊。他疲惫地想。颜书礼耗尽一生,都扳不动这些只手遮天的大人物,揭不了灭门真相。 他垂首,望向躺在担板上的、体表灰白的尸身。 ——你若出事,我怎和她交代? ——那便不需要让她知晓我的存在。 ——如果此番出了差池,该怎么办? ——你便只当,世上从没来过我这人。不需要,告诉任何人…… “昨夜惨死朝鲁刀下的——” 颜兄,恕我不能从命。 “他叫颜,书,礼——” 祁念笑抬头望向高位,再度了开口。 “他叫颜书礼!” 声音压抑着悲愤,清晰有力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已故太医颜敬翊长子,年二十六,其父曾受前怯薛长朝鲁、前太医王魏等人所害,满门凄惨,负屈衔冤十六载,至今未昭雪——” 他顾不得此举是否会引火烧身。 “朝鲁等人栽赃嫁祸,不知是否有人授意,然颜家之清白,不可不还——” 他就站在堂前,当着无数人的面,掷地有声地诉告着颜家的冤屈。 哪怕祁念笑知道,这样不能拉国师落马——没有证据,没有一丁点证据。 却也要当着全天下人,将颜书礼这短暂而多舛的一生,好好说道清楚。 不能让他…… 直到走上奈何桥…… 都还顶着那么污浊的罪名,背负着那么重的担子。 像个漂泊无依的蓬草,凄苦而孤独。 默默地,无人知晓地…… 死在了永夜的深巷……
第321章 戒不掉的人 等祁念笑处理妥一切,独自一人往祁府归去。 那仿佛是他行过的,最艰难、最泥泞的路。 白天之事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不会传不到祁寒的耳中。她若得知真相,要如何接受?又要如何释怀? 该怎样面对她,祁念笑想不通,也不敢多想。 他在祁家附近的一处小巷里徘徊不前。临到了家门口,反倒变得畏首畏尾。 从这头到那头,往复,来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祁念笑再次转过身,想往回走。 怔然凝眸。 这条路的尽头,光影晦暗,凉风凄凄,而她就站在那儿。 祁寒就在那儿。 他看着她朝他跑来,疾步如风;看她杏眼红肿,不停有泪漫出;看她喘息急促,久久凝望着他,神情里充满了凌乱和痛苦,从头到脚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在颤抖——仿佛已临至崩溃的边缘。 像一片凋零的花瓣,飘摇欲坠在这凄风苦雨的人世间。 祁念笑硬撑着向她走来。见她如此,心知颜书礼的事,她一定是知道了。 于是干涸的眼里,重新沁出酸涩的热泪。 双唇动了动,太多话语涌上喉咙,可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等你见到她了。 等你见到她了。 如同有双看不见的手,死命捂住了祁念笑的口鼻。深深的无力感,混杂着压抑无助的窒息感,让他越来越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替我好好看一看她的模样。 祁念笑望着近在咫尺的她,望进她眼瞳深处,那是他们对彼此不设分毫防备、最脆弱最柔软的一隅;两个曾亲密无间、却又破碎不堪的灵魂,在这一刻,再次齐齐震颤共鸣。 ——请替我告诉她。 她蹙紧了眉,瞠着热泪满盈的清眸,亦微张着口。她或许想对他说些什么,急迫地想问些什么,但又悲痛得呼吸困难。 便只是这样看着他。 ——家中池塘的荷花开了,哥哥再摘莲子给你吃,好不好。 祁念笑紧紧咬着唇和口腔,直咬出了血。 再也无法抑制那翻腾的情绪。 他蓦地垂首啜泣,如从冰河里刚爬出来似的,两肩不住地发抖。每一次哽咽,每一串眼泪,都夹杂了深深的愧疚与绝望。 “对不起……”他断断续续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祁寒愣愣地,动也不动,听着他呓语般的句句道歉。 好像终于确认了……那个可怕而残酷的现实。 腿有些发软,她脚下一个趔趄,目光愈发空洞僵滞。 他立刻托住她双臂,涕泗横流着抬眼,吃力地对她道:“对不起,我没把他……给你……带回来……” 她仍说不出话,整张小脸都因痛苦而紧紧纠结在一起。 “对不起……我没能带他回来……” 她挣开他的双手,像是憋了口气一样,发狠地一拳拳砸在他胸膛——没用多大力,却有种莫名泄愤的悲情。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已经没力气打他,嚎啕大哭着,终是双臂抵着他,缓缓靠在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 长街昏暗,他与她哭着相拥,紧紧相拥,颤巍巍地支撑着彼此。至少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所有前嫌化作子虚乌有——存在着的,只是两个无比熟悉的、曾用生命来深爱对方的人。 四年朝暮,四年相伴,曾心有灵犀,也曾共同幻想着举案齐眉。 那样的默契,无言的默契,就像根深蒂固在彼此心底的习惯,戒不掉,也总在无意中显露。
第322章 祁佑之,你能不能与她和离 颜书礼的坟墓修建在了京郊。 那是块无字碑,因为墓碑的主人,自始至终,都没曾摆脱“罪臣之后”的罪名。 曾在绛绡楼为祁寒开门的小厮,也就是颜书礼的仆从,给她拿来了一些物件。 有颜书礼毕生积攒的钱财,也有他凭借记忆誊写的颜氏药方集——他曾叮嘱过手下,如果他不在人世,便悄悄将这些东西送给他妹妹——那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是给她留下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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