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尚在沉思中,成王突然屈臂,手肘抵在桌上,勾起手腕,目光诚挚地看着她,似是鼓励她做出同样举动。 “殿下这是作甚?要跟我掰腕子?”她的眼神浮现出一抹困惑,话语里依旧没什么好气。 “不是!”成王肃然道:“这是我们元族的礼仪。我敬佩你的为人,希望与你结拜——” “可算了吧,”祁寒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对殿下的为人,全无半分信任。” “可我真心希望能与你结义。” “是吗?”祁寒淡淡反驳:“我怎么觉得,殿下是在盘算着,让我帮你做些什么事?” 成王也不气恼,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祁姑娘,你很聪慧,我又惜才,身边还恰好缺位友人来为我出谋划策,”他话锋一转,低声说:“同样,我也一直敬佩令兄的才能,久仰其战神名号,可否代我向他问声好?” “殿下还是死了这条心罢,”祁寒一眼便拆穿了他的伎俩,满目鄙夷道:“我只想行医,不想做什么谋士。至于家兄,他向来安安稳稳地履行本职。谁人欲结党营私,都最是不该找我祁家。若殿下当真心存敬佩,烦请不要拖我们下水。” 成王讪讪地摸着鼻子。 “话不要说得太早,”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我随时等你考虑清楚。”
第57章 与子偕行(一) 常言道,一报还一报。 很多年后,祁念笑才明白了这句话,却早已无力挽回任何。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人在什么境遇下,过往云烟都会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 此般幻象,在祁念笑短暂的二十几载年华里,早已体会过不知多少回。 ——在很多年前的阿尔泰山,岱钦惨死在他眼前的那一刻。 大雪漫天,岱钦的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落在洁白的雪地里,淅淅沥沥,像腊月底凄美的落梅,殷红刺目。 ——还有如今的宫城内,他与右卫军羊入虎口的这一刻。 大雨倾盆,密集的箭从四面八方袭来,穿透他不着寸甲的胸膛,痛意刺骨,他恍惚觉得自己像陷阱里的困兽,任人宰割。 如果说,先前怀王的所有敌对都是阴谋,那么如此一招,实为卑鄙的“阳谋”。 圣汗病重昏厥,然而怀王封锁了此消息,以皇帝的名义传召,命祁念笑屯田归来后直接面圣,名曰“拟恢复其右卫职权”。祁念笑虽怀疑其中暗藏玄机,但君命不可违,何况他料定怀王不敢在宫内对他下手。 可他显然低估了人性之恶。 才迈入崇天门,他们便被黑压压的怯薛军包围起来。怯薛长傲慢无礼,强行羁押了右卫军的兵器,坚持要求他们卸甲,理由是,圣汗尚未正式恢复他们巡守皇城的职务,此为皇宫安危作考量。 然而来到月华门前,却见一众工匠正在进行修缮。横横竖竖的支架拔地而起,拦堵了偏门,任谁都无法通过。 工匠先是致歉,又言说此番修缮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还请祁念笑等人从正门而入。 正门名为大明门,只可容天子通过。若祁念笑当真率领部下由此而入,便如同将自己架在火上烤。虽然工匠再三担保,若落人口舌,他定会出来作证。 但祁念笑无论如何都不会从大明门入宫。 他几乎敢笃定,假使今日他踏过那道门,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怀王定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控告他“藐视皇威”、“大不敬”。 他自然得留个心眼儿。 工匠劝不动他,于是提议道,偏门走不了,正门不敢走,何不从左右两侧的鼓楼入宫?想必驻守的官兵都认识祁大人,不会不放行。 直到现在,祁念笑才恍然明白,原来这一步步都是怀王设的圈套。 在鼓楼等待他的,不是普通士兵,而是怀王那埋伏好的幕僚们。 乌云翻滚,狂风呼啸,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整座皇城笼罩在薄雾里;右卫军的布衣被雨水濡染湿透,雨水糊住了眼睛,艰难睁开后,但见鼓楼高处满布弓箭手;密密麻麻的利箭飞射而来,耳边哀嚎连绵,地上的水洼渐渐染成了鲜红…… 倒下的那一刻,祁念笑脑中有个声音盘旋不散。 如果他当真命绝于此。 祁寒该怎么办? 他还不曾同她和好。 她还在等他回家。 眼前一片浮光掠影,祁念笑恍惚发觉,自己的过往不断闪现眼前,一幕一幕,万分扎眼。 …… 也是这样的一个暴雨天,他也是倒在一滩血水洼里。 双手被人用脚狠狠碾过,指骨早就断裂了;三五个元族壮汉对他拳打脚踢,一下接一下地重击在他的肚腹、背脊、面颊;有人揪住他的头发,狠狠地扇着他巴掌,直到他鼻青脸肿也不肯收手;有人哄笑着扒下他的裤子…… 这段记忆,是祁念笑最屈辱的一段记忆。 他好像回到了十几岁,初入军营的时候。
第58章 与子偕行(二) 自打怀王兵败残疾后,北境军便全部归至征西大元帅——道戈辛的麾下。 道戈辛,元族人,开国名将,是继后南宓的弟弟,身长七尺,虎首虬须,战功彪炳,声名远扬,是所有北境军士心中的标杆,更是万人敬仰的大英雄。 只有祁念笑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恶魔。 他是怀王党羽,本就对色目人与汉人极度排外,还在军中建立起了自己的朋党,笼络了太多奉承之人。 他并非嫉贤妒能,却是不许有能力的人身处于与他对立的立场,众兵士们慑于其淫威,纷纷站队,有异议者要么被屈打顺服,要么就…… 胡天六月即飞雪,草木皆枯折,北风呼啸汹涌,天寒地冻,而人心更冷。 道戈辛新官上任,三把火都烙在了祁念笑身上。 第一把火,拿祁念笑异族的身份大做文章,大肆鼓吹血统的尊卑贵贱,渐渐将这种思想灌输给北境军们。 第二把火,架空祁念笑那少得可怜的兵权,明升暗降,不许他干涉军调相关的任何事宜,却将最重最累的苦差事打发给他。 第三把火,也是最可怕最阴损的一招。有了祁念笑死守和林粮仓、不发援兵给怀王的先例,道戈辛派人在军中搬弄是非,造谣祁念笑有通敌谋反之心。 即便祁念笑镇定自若地解释道,分明是怀王严令他驻守和林仓,不许离开半步,他也只是奉命而为。 他的解释太过苍白无力,又无法自洽其说。毕竟当初,他的确有惩戒怀王之意,迟迟不发援军并非没有私心。 于是谣言四起,怀疑与中伤的唾沫几乎将他淹没。 起先,祁念笑身边尚有许多自己人。熟悉他禀性的兵士们都与他齐心,愿为他证明,或是仍与他为伍,却都遭受了道戈辛非人的折磨,甚至于死亡的威胁。直到最后,为了保身,连他自己的手下都开始孤立他。 大半个北境军都在谣传他通敌。 叛国,通敌,谋反,每个字,每个词,都是悬在祁念笑头上的利刃。如果这些谣言传到千里之外的朝廷,那么根本无需查证,祁念笑当即便可以饮恨西北。 至于今日的殴打,起因是一场失败的战役。军队在与敌军交战时引发雪崩,人马辎重等皆掩埋于积雪下,损失惨重。这原本是个阴差阳错的天灾,即便归咎,也该论主帅部署不当,而非都尉抗敌不力。 然而,所有人都认为是祁念笑的错,认为是他带领兵士们有去无回。 他们说,祁念笑故意而为之,说其心必异。 本就遭受千夫指,被万人戳着脊梁骨,有谁会说他祁念笑清白无辜? 疼痛感绵延不绝,渗入骨髓,扎在每一寸皮肉上,祁念笑疼得眩晕干呕。 呕出来的却只有血沫。 分明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祁念笑始终没有求饶,甚至没发出过一声哀嚎。 这反而激怒了兵士们,以致暴行更甚。 他们敢这样对祁念笑踢打蹂躏,如此地肆无忌惮,全然是因为背后有道戈辛的指使和撑腰。 是道戈辛想折磨他。 道戈辛见不得他好,见不得他活。
第59章 与子偕行(三) 那群兵士打累了便哄笑着走了,只扔祁念笑一人在泥滩中,他便像是被丢弃的烂肉。 直到淅淅沥沥的雨丝终于收停,祁念笑才幽幽转醒。双手早已血肉模糊,隽容青紫遍布,躯干更是僵硬动不得,脚踝也高高地肿起。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却是丝毫使不上力,再次栽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他扶起坐好,让他得以背靠在身后的山石上,又将一只水壶递到他面前。 壶里清泉微微晃动,祁念笑顾不上浑身疼痛,捧起水壶便狼狈地往下灌。 那人带了药箱,其中装着各种名贵创药,都是祁念笑平时没资格触及的。 那人极为耐心,细细为他涂抹伤药,而后拿出干净的纱布仔细包扎。每涂一下药,祁念笑的肩膀就忍不住打个哆嗦,但又生生将所有疼痛吞咽进腹中,便是咬着牙,一声都不吭。 “你可还好?”为他上好药后,那人从怀中摸出几个烤馕饼,推塞到祁念笑的手里。 “你是谁?”祁念笑强撑着意识,总算将来人看清。 “我叫岱钦,”他用汉文生疏地说着:“打海都的时候,有幸与你偕行,你那些仗打得很漂亮。” 他顿了顿,而后学着中原礼节,拱手抱拳,文绉绉道。 “君之前程不可限量,在下佩服久矣。” 这是多年以来,祁念笑听到的第一句赞扬。 心中升腾起一簇莫名的情绪,他放下手中馕饼,强压着喉咙中的哽咽,缓缓回礼道:“蒙受阁下关照,在下感恩怀徳,他日——” 岱钦却笑着摆手,语气轻快道:“莫说那些客套话,我不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称不上什么恩德,只是见不得一群人扒高踩低,见不得你遭受的一切不公。” 他的话语诚挚坚定,祁念笑听在耳中,却始终埋首,默默嚼着干巴巴的馕饼。 “你是中原人,我先前听说,中原人除了本名,都会另取表字,平辈好友也多称呼表字,你可有取过?”岱钦一边说着,一边贴心地为他递上一壶水。 “我还未加冠,尚未正式取字,”祁念笑默了一瞬,“倒是早为自己择过二字。” 在岱钦期待般的瞩目下,祁念笑伸出食指,在地上沙土中慢慢写下:“佑之。” “那我以后便叫你佑之了,”岱钦努力使自己字正腔圆:“佑之,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弟,从此互相照拂。” “为什么?”祁念笑突兀地打断他,目光变得冰冷瘆人。 “什么为什么……”岱钦似乎有些错愕,不知他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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