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只翻恨,相逢晚(三) 浑浑噩噩中,逐世梦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彼时的他,还没有琴师逐世这层伪身份。 彼时的他,名为赵禀。 他是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 …… 海面狂风怒涛,像是一头嘶吼的巨兽,恣意卷起波浪吞噬万物。天际宽广,海面无垠,南宋军民的舰只船队显得那般渺小,像无依无靠的叶子,漂泊着,任由风浪推拉着,东倒西歪。 赵禀那时最害怕的,是大海和天空的颜色渐变相融,海与天失去界限的时候。 没有了海天一线,四面八方皆是茫茫,青蓝色的柔雾屏障如盖顶之网,他好似被关进了巨大的牢笼,无论面朝哪个方向,都没有生路。 压抑沉闷,令人窒息。 彼时宋朝已名存实亡,六岁的赵禀被推上皇位。这个临时即位小皇帝,以及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小朝廷,就这样在大海上漂了两年。 赵禀记得,每隔不久便会有敌人的舰队来袭。每当那时,咸咸的海风就会充满刺鼻的硝烟味,船舷到处都是血迹,厮杀声震彻云霄,兵戈相击,炮弹接二连三地炸开,着火的船只像火龙一样冲向敌方…… 巨浪翻滚,水花四溅,伤兵们痛苦的呻吟声,振聋发聩的战鼓声,全部成为了赵禀的噩梦。 有一天战斗结束后,海面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六岁的赵禀从船舱中爬出来,仰望阴沉沉的天空。他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也很久没有痛快地饮水——海上淡水匮乏,海水是不能喝的。 丞相陆秀夫走上前来,与他站在一处。 “丞相,我们为何一直往南退?”年幼的赵禀不得其解,“从临安撤退到福州,又从福州撤退到海南,在海上住了这么久,我想回家……” “为了忠义,为了气节,”陆丞相虽疲惫,话语却铿锵,“哪怕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它。国在家在,若国亡……”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国亡将会怎样,那时他没有知会赵禀。 “我们都得战斗到最后一刻吗?” “是的,官家。” “可是我很害怕,”小赵禀垂眸呜咽,“这里的一切都好可怕,为什么人们要打打杀杀,为什么敌人竟能那般残忍,为什么世上会有不计其数的苦难,我们会死吗,敌人会伤害中原的百姓吗,我们还能回到中原吗……” 他一连问了太多问题,陆丞相一时不知该怎样作答。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陆丞相站在船头,负手遥望黑压压的云翳,它们此刻遮天蔽日,正伤怀地俯瞰众生。 然后,赵禀听到他同样伤怀地开了口:“你终会寻得一寸光亮,到那时,云开天明,便什么都不怕了。” 云开天明,什么都不怕,对于年幼的赵禀而言,是他唯一的慰藉。 后来,八岁的赵禀躲在甲板下瑟瑟发抖,眼见陆丞相砍倒了他的妻子,然后提着淌血的剑,一步一步走向哭闹的赵禀。 “官家,”陆丞相的眼眸麻木灰暗,“国亡救不得,救不得了……” 赵禀哭着摇头,抗拒般胡乱扑腾。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陆丞相为何绝望至此,甚至竟手刃了自己的亲眷。 “官家,身为一国之君,肩上背负的责任与义务,不可推卸……便同老臣一起,为国殉葬吧……” 赵禀关于崖山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南海的滔天风浪中。 汹涌的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接连拍打向他,淹没了他的头顶。他抱着扶木艰难漂流,回头望去,但见黑烟滚滚,无数船只被敌军的炮火笼罩,所有宋人纷纷跳海殉国。 …… 崖山海战,宋朝最后苟延残喘的军队与臣民,被元军团团包围,再无退路。 十万军民,气节壮烈,不肯为俘虏。 他们投海自尽,无一生还。 可偏偏赵禀活了下来。 偏偏只有他活了下来。
第89章 只翻恨,相逢晚(四) 逐世曾以为,自己的余生都将活在灭顶的痛苦中。 直到遇见祁寒。 崖山的滔天风浪,密集的敌军火炮,沉没海底的船只,投海自尽的无数人影。 全部淡出脑海。 有关她的一切,鲜活地浮现在他眼前。 她的眼眸璨如莹玉,她的性情韧如寒梅。 安静内敛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古灵精怪的心。 在月老祠,他扮作红线使者问她夙愿祈求,她以柳永词答曰:愿人间天上,暮雨朝云常相见。 他怔然一愣。世人皆评柳词为低俗奢靡的淫词艳曲,她却不从众人之见,坦坦荡荡地表达自己对柳词的欣赏与赞叹。 她说,世人都那么想,便是对的吗? 她说,何必为了迎合世人而否定自己? 那是逐世从来都不敢有的观念。所谓“逐世”,不过意为追随世人之期冀。 他这一生不都在被众人推着走吗? 原本仅是宗室出身,却在六岁那年被臣子推上了皇位,在大海上整整漂泊了两年;亡国时,所有人都在大肆批判,说大宋的百年基业竟毁在了一个小孩手里;死里逃生后,他十年颠沛,旧臣与遗民们又站在忠义道德的顶峰,高谈阔论,紧逼着他反元复宋。 他们说,他是最后一个皇帝,所以该他担上亡国之君的骂名。 他们说,他是大宋的皇帝,所以他必须为故国社稷负责。 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 在公输甲家歇脚时,她抱膝坐在床榻上,轻声问他,一定很累吧,要坚守着初心匡扶正义,要顶着压力与重任前行。 他一路走来,的确经受了无数苦难,但又唯恐给身边的人们增添忧愁,于是从不过多渲染自我心绪。 他永远以最柔和最宽容的心去面对这个人世,他几乎是强撑着做到尽善尽美、不骄不躁,而所有人也都以为,他是个性情温良、面面俱到的神,他便该是个性情温良、面面俱到的神。 只有她问他,是不是很累。 只有她在意他累不累。 太庙祭奠,他的手下瞒着他行刺元朝皇帝。他们不懂他为何阻拦,甚至言语讥讽、挑衅他的尊严。 只有祁寒说,她不认为“好”与“坏”能被定义,她只知道,他阻拦了这场可怕的刺杀,阻止了事态恶化,她选择信任他。 汴梁府尹宅邸,他任由内心“放纵”的念头左右自己、毁坏献祭仪式,即使她出于理性,希望他不要因冲动耽误脚程,但当他将内心的痛苦如实相告后,她二话不说,选择同他一起做同样的事。 她理解他的道义,她支持他的道义。 逐世想,或许所谓“命中注定”便是如此,他注定要为这样美好的灵魂所折服,注定要深陷其中。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她,不是在月老祠,也不是在给小喜鹊洗澡的时候。 两年前,他手下有个小兵乔装打扮混入了元军军营,目的为刺探情报。即将随军进入皇城,那少年却不小心被蜈蚣咬伤了,身体状况很不妙。 他得知消息后匆忙赶至附近,却正巧目睹,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出来为那孩子施针疗伤,甚至敢去砸贡酒。也是在那时,他知道了她,知道了她是祁念笑的义妹。 那天夕阳灿烂如锦缎,她的侧颜闯入他眼眸,那样认真,那样美好。他生而坎坷,自是无暇顾及情爱云云,只是在那一天,忽然就明白了何为一见钟情。 却也没敢奢望什么。 再见到她,便是在道观月老庙了。 月老像下,阴差阳错地,他隔着红色幕帘,在她腕间系上了一条姻缘红绳。 这是月下仙人赐给他的救赎,不是吗……
第90章 只翻恨,相逢晚(五) 脑中的片段逐渐光怪陆离,逐世觉得自己踩在了什么软绵绵的布帛上,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头痛得像是被人当头一刀劈裂。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却好像,终究逃离不出崖山的茫茫海天。船舰被击沉,大片的火焰和浓烟不断蔓延,呛得他无法呼吸。海上漂浮着的残骸仿佛能延绵千里,压抑又可怖…… 逐世又梦到了陆丞相,梦到了丞相从前的谆谆教导,梦到了丞相生命的最后时刻,梦到了丞相的哀恸与绝望。 陆丞相曾是给予他希望的人,可那个希望,连丞相自己都没有等到。 逐世记得陆丞相说过,待云开天明,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可是,阴霾真的会散吗,天真的会亮吗? 如果会,为什么他的天空从未抽离永夜? 不知何时,逐世眼前好像真的出现了一束温暖和煦的光芒,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往西极乐,自嘲一切不过是濒死前的幻象。 然而,等他慢慢睁开眼,视线渐渐转为清晰后,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道光,微弱摇曳,盈盈而立,渐渐化成一个清秀的轮廓。祁寒一身淡紫色衣衫破烂不堪,脏兮兮的,分外狼狈。 她背对着他,背影单薄得摇摇欲坠,却又仿若磐石屹立在他身前;她一手拖曳着他的长剑,一手紧攥火把,将明晃晃的火焰高高举起。 她将他护在身后岩洞里,面前是她一点点围堆垒起的荆棘枝;远处似有群狼徘徊,也许正眈眈逐逐地盯着两人,绿莹莹的幽瞳格外瘆人。 她手中的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是这岩洞里唯一的温度。 她是那道光啊…… 他的嘴巴一开一合,想要唤她,却是肺腑内一阵绞痛,猛咳起来。 “你醒啦!”她侧过脸来望向他,那满是疲倦的小脸,此刻强撑笑颜,颤抖着安慰他:“别怕啊……天就快亮了……” ——别怕啊,天就快亮了。 可她便真的不怕吗? 这一夜她是如何守过来的?那样羸弱的身板,将他护在身后,为他遮挡风雨,又用火把和荆棘驱逐群狼,甚至在他醒来后,仍强撑着意志安慰他…… 我见明眸回盼,只翻恨相逢晚。 逐世心头微涩,一种不知名的情愫久久盘桓,直至充溢满腔;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眷慕,触及心底柔壑,隐隐澎湃激越;他的十九载年华里,每一天,都在飘摇与不安中度过,唯独此刻,唯独面对她,竟是前所未有地安心踏实。 梦中尊长语重心长的话语,再次浮现在他脑海里。 ——你终会寻得一寸光亮,到那时,云开天明,便什么都不怕了。 他出神般望着面前的姑娘。 “逐世!” 朦胧间,他听得她在唤他,于是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 “逐世,”那笑靥温暖明媚,轻而易举便牵系着他内心的悸动。 “你看,天亮了啊……” 半生都如飘蓬一样渡过,于逐世而言,从来只有背负重任孑然前行,从来都是咬紧牙关捱过重重困逆。他的痛苦与煎熬,无人知晓,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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