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入汴梁取了哈丹首级,又枭首农奴起义军首领,且并未损害右卫一兵一卒,向圣汗复命,问心无愧。” 李庭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顿然怒意更深:“祁念笑,你到现在都还在狡辩?为官为将切忌恃勇轻敌,你以为我是在故意刁难你?你今时仗着与我有交情,便敢抛下将领的责任与我讨价还价,真以为我不会罚你?他日换做旁人,换做那些本就想置你于死地的人,你可还敢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祁念笑默不作声地听着,缓缓跪下,淡然开口:“学生明白恩师的教诲,恩师顾虑学生往后会因冲动轻敌而酿下大祸,会因落人把柄而步履维艰。学生明白这些道理,也定将铭记于心,时刻警醒自己。但此事,学生不后悔。” “什么?” “违令入汴梁,我不后悔。”他抬眸,定定地与李庭对视。 李庭目不转睛,良久后,一字一顿厉声道:“四十军棍,给祁指挥使长长记性。” “但凭恩师决断。”祁念笑躬身拜谢。 …… 带着木刺的军棍重重地砸下。 血水渐渐晕开,迅速浸透了洁白的里衣。 可受刑之人紧抿双唇,咬紧了牙关,全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在棍棒狠狠落下时,背脊肌肉本能地绷起。 察罕在旁侧候着,委实不忍直视这一幕。 军中处罚向来严酷,毕竟须起到威慑震慑的目的,每一棍都是实打实的重击;而衙门里的杖刑主要是以惩戒为主,下手并不瓷实,也不会真的打死人。 况且现在,行刑的兵士又得了李大人指令,没敢留手。 四十军棍的行刑时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察罕感觉比自己受刑还要煎熬,总算是等到兵士停手,他赶忙上前搀扶。 祁念笑任由察罕扶着,缓缓直起身。 他僵硬地走了两步,突然顿足,突兀地问道:“察罕,我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有些难看……” 察罕微愣,但见祁念笑面色苍白如纸,疲惫且憔悴,浑身肌肉都因疼痛而紧绷着发颤。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呢?”长睫轻颤一下,祁念笑动了动唇。 这个“她”指代谁人,察罕心里跟明镜似的。 “寒姑娘在您帐内等候呢。” 祁念笑默了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返回自己的居所,而是让察罕将他扶到空无一人的议事军帐里。 察罕小心翼翼将血痂凝结的里衣剥离祁念笑的背脊,这个动作花费了太多时间。伤口处惨状狰狞,纵横交错,直看得察罕触目惊心。 “我受罚之事,勿让她知晓,”祁念笑忽而开口,“也让军中口风紧一些,别在她面前议论。” “大人放心,末将早已吩咐下去了。”察罕叹气,忍不住问道:“您说您这是何必呢,受了这么重的伤该好生休息,寒姑娘是医者也能照料您,为何还要瞒着……” “她不需要知道这些。”祁念笑闭上眼,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动了动。 察罕苦笑一声,摇摇头,转身从药箱里翻找出创药和纱布,先用湿帕擦净祁念笑背上的血迹,而后熟稔地为他包扎起来。 药粉会蜇得伤口生疼,察罕跟着祁念笑久经沙场,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因此每每给祁念笑上药时,见他不动声色、咬牙硬挺着,总不由得心生敬意。 “祁大人可在帐中?”帷幄外,传来小兵恭恭敬敬的问询声。 “何事通禀?”察罕悄悄观摩了一下祁念笑的脸色,遂扬声代他回答。 “祁家姑娘想来看望大人,现下就站在外头呢。” 二人闻言,皆有些愕然。 察罕还握着纱布卷,一头捏在手里,一头还缠叠在祁念笑身上没来得及剪断。他措手不及,一下子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须臾,祁念笑低声对他说:“多缠几圈罢,有劳你了。” 察罕瞠目,顿时结巴起来:“可是,可是那样不透气,岂不是要将伤口都捂坏了……” “不碍事,再多缠几圈,莫让血水渗出来。”他轻声道。 察罕只得应喏,又将纱布在他胸背多缠绕了好几层,直到不见渗血,这才帮衬着祁念笑将腰间外衫拉上肩头。 祁念笑动作僵硬地合拢衣袍,给察罕递了个眼色。察罕会意,匆忙收起沾血的纱布和衣物,用包袱包起来背在身后。 “进来吧。”祁念笑淡漠地抬眼,佯作寻常道。 随着帷幄被拉开,一双绣履轻轻踏入帐内。 他再次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第96章 是风动,是幡动(四) 杏眸似水,泪光盈盈,贝齿轻咬着下唇,我见犹怜;她望向他,眼神中有担忧,有自责,有委屈难过,更多的却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情愫;虽有疲态显露,可她就站在他眼前,安然无恙地在他眼前,这比世间任何都能令他安心。 祁念笑有些恍惚。 察罕告退出去。 祁寒快步走向祁念笑,鼻尖忽而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她猛地顿住脚步,不掩担忧道:“你受伤了?” “没有,”他板正地坐在桌案前,低头浏览着公文,淡淡道,“才下战场,不曾清洗,身上都是浊气,你坐远些。” 祁寒却没理会他最后半句话,径自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满目眷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她探手过来,宽袖随着动作微微滑下,细白的玉臂露出一小截。 “帐内闷热。”他身子一僵,却也没有躲开,任由她轻轻拭去他额前的冷汗,心中甚至漾起了一丝愉悦。 喉结滚动,祁念笑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她的眼眸明亮透净,仿佛能将他所有不齿的小心思拆穿。 “连柒那边,你毋需担心。”他忽然开口,“早在为你寻马车的那天,我便给祁府传了信,算算时日,枫芒等人快马加鞭,如今也该到附近了。解救连柒,交给连卫们即可,你安心随我回大都。” 祁寒闷闷地“嗯”了一声。 “当初为何,不直接将连柒被困之事告知枫芒?她是连卫总领,交给她处置,总归稳妥些。”祁念笑问。 祁寒扭捏地嘟囔了一句:“你也知我同枫芒不和已久,如此重要的事,我当然要亲力亲为,谁能料她会不会搞出幺蛾子。” 还挺记仇的,祁念笑尴尬地咳嗽两声。 两人又静坐了片刻。 祁念笑见她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可还有事同我讲?” “确是有事要与你商议,”祁寒纠结再三,还是从怀中掏出密函,“此事重大,我不知该找谁求助了,但又怕连累到你。” 祁念笑凝眸展开密信,越看越震惊。 “你从哪里拿到的?” 祁寒于是将前几天发生的所有事如实告诉了祁念笑。 她从目睹官府验粥说起,简略地带过与逐世的偶遇。 当说到夜宿公输木坊时,祁念笑突然生硬地打断了她的叙述。 “公输甲家,有几个房间?” 祁寒哪里听不懂他话中之话? “自是……分房睡的……”不知怎的,她甫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凤眸,便有些心虚。 他半信半疑地眯起眸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祁寒又说起汴梁同知软禁公输甲,她与逐世一起去府尹府邸寻找证据,不料误打误撞碰上了金乌假面人的献祭仪式。 “祭坛?”祁念笑脸色沉了下来,“你是说,有人利用旱灾造成的亡灵,献祭作法?” “对了!那些死士们,正是当初在仙音阁里偷袭你的那伙人!”祁寒顿觉后脊发麻,细思极恐,“细细想来,开坛作法者,定是朝中某位权臣,他是操纵怀王的主谋,亦是明里暗里针对你的幕后黑手……汴梁府的同知和达鲁花赤,都对他惟命是从,而且他更是说过,不久之后,汴梁城内还会死更多人——会不会是指——叛军屠城?” 祁念笑握着密函的手微微一颤。 “你猜到是谁了?”祁寒忙睁大眼睛问道。 祁念笑沉默了一瞬,淡定答曰:“没有。” 祁寒歪了歪头,不疑有他,继续说起她和逐世被死士追杀至山林,不得不在岩洞内心惊胆战地躲过一夜。 祁念笑却突然将眉头皱得老高:“你同那琴师一共待了两个晚上?” “都是形势所迫,”祁寒暗自腹诽,他怎么总将那些有的没得单拎出来当重点? “若无逐世公子相护,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你现在,便看不到我活生生站在你眼前了。” 祁念笑冷笑一声,不依不饶地贬损道:“孤男寡女,你就不怕他真对你做点什么?你怎知他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祁寒气恼地反驳:“他才不是那种人!况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当时命悬一线,哪有你想的那么——你莫乱揣测了!” 祁念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是呢,他对你可是舍身相护、拼死相救呢,我哪还敢说他半点不是。” 祁寒蹙眉瞠目,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启齿道:“怎么阴阳怪气的……” 祁念笑本想再说点什么,却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自后背传来。 他心下一沉,知道是伤口又崩裂开来。 额间再次有冷汗溢出,背脊的肌肉因痛楚而一阵收缩,他甚至能感受到汩汩脓血迅速洇湿了层层纱布。 “你先回去罢,我有公务要忙。”祁念笑闭了闭眼,努力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异状。 她却执拗道:“你身子可有不适?我先为你诊脉——” “不用。”他轻轻推开她探过来的手,语气生硬道:“回去罢。” 祁寒皱眉,见他肌肉紧绷,深知他这副模样太不寻常,二话不说便想拉开他的衣袍一探究竟。 “出去!”他一急眼,竟是凶巴巴呵令道。 话才说出口,他便后悔不迭。 她呆呆地望着他,眼底有水雾凝聚。 “好,我出去。”她只安静了一瞬,便垂头离去。
第97章 是风动,是幡动(五) 察罕带着军医慌张地冲了进来。 祁念笑双手撑在桌案上,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冷汗已将前额碎发打湿了。像是有人将钉子千敲万锤进了他的脊骨,极致的疼痛感蔓延浑身,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帐内空旷寂静,空气冰冷,祁寒已不在这里。 “祁大人!”察罕扶住他,向他背后看去,登时大惊失色:“血都渗出外袍了!” 军医连忙上前为他重新上药包扎,心惊胆战地叹道:“伤筋动骨,祁大人须得好生休养,莫再让身体吃力。” 察罕在旁边愁眉苦脸:“大人,您还是去同寒姑娘说说罢!总这样提心吊胆地瞒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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