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笑回头瞥了他一眼。 许久后,他才缓缓沉声道。 “是不是,人都以为,她是我领罚的根源?她执意去汴梁,所以我才会违令入城,以致获罪?” 察罕闻言,不置可否,只听得祁念笑淡然说道。 “我私闯汴梁,挨下军棍,这些都是我的选择。我不想她心中有任何负担。” 祁念笑的眉目渐渐柔和起来。 “若她知晓我受了伤,定会痛苦自责。别看她平时百伶百俐,嘴巴尖利起来不饶人……她的心太柔软了,总喜欢将责任和负担揽在自己身上,然后独自沉陷在痛苦里,自我怀疑。” “我不想让她觉得,她的善良是因,我的受刑是果。汴梁之事,她没有做错任何,更不必背负这样重的担子。” “她想行善救世,就不该被心绪绊住脚,不该有一丝动摇。” 她该继续绽放她的光芒,恣意且自在,坚定亦无畏。 他想守护的,不止她的性命。 还有她那颗纯良的善心,她的信念。 祁念笑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想法。 他从前,并不会感情用事。 即便表面上装作温和儒雅,左右逢源,但他无法与旁人共情。 或许是成长的经历令他麻木不仁,又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得到过爱,他对与自己无关的任何人或事,都漠不关心。 他并没有高洁的人品,其世故与圆滑,全都得益于脑中精确的算计——他算得出怎样做才会符合别人的预期,算得出怎样才能谋求最大的利益;他知道如何看人下菜,他能确保自己的言行挑不出错,趋于无瑕。 而非发自本心。 可不知不觉中,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忧虑她之所忧,惦念她之所念,悦然她之所悦。 他害怕失去她,贪心地想要占有她,嫉恨与她深夜独处过的男人。 他甘愿为她抛下一切,容不得她受半分伤害,亦想守护她的蕙心纨质。 只要她想,他便是连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能给她摘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 祁念笑思考了很久很久,答案几近呼之欲出,他却逃避般不愿面对。 …… 直到那个夜晚,月轮苍凉,硝烟未散。 他拖着一身伤痕与倦累,悄悄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 祁寒蜷在他帐内的床榻上,紧紧攥着他的被衾,合眸浅眠。 她睡得并不安稳,黛眉颦蹙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句梦中呓语。 祁念笑沉默俯身,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哄孩子一样。 他想让她安眠,想为她驱逐梦魇,想就这样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却倏然被旁的吸引了注意。 揩汗清肌,玉靥颦黛,楚腰如束,直教人遐想这潋滟无限,满心悸动。 他为自己的悸动而恐慌。 怎么会这样呢? 从何时起,她在他心中变得如此重要,胜过了一切,乃至胜过他自己的性命与利益? 从何时起,他竟也开始有了丝缕人情味,有了七情六欲?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在他身边,她平安顺遂,才是最要紧的。 他轻轻抚上着她白玉般细腻的脸颊,目光久久凝定在她的身上。 心口咚咚直跳,神识空白一片。 某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霎时闯入脑中。 是他动了心啊。 他对祁寒动了心。 待祁念笑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已悄然垂首,在她额前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熏香缥缈,风幡未扬。 却是心为她动。
第98章 是风动,是幡动(六) 且说昨日。 察罕一出来,没行出多远,便瞅见了蜷蹲在树下的祁寒。 “寒姑娘?”他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没回去?” 祁寒抱膝蹲作一团,眼中噙着泪,肩头轻轻发抖。 “他……怎么样……”她呢喃着。 察罕语塞,只得兀自唉声叹气,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祁大人他,这不是才卸甲而归嘛,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要写很多文书上奏朝廷,姑娘别多心。” “撒谎,”祁寒垂下眼眸,长睫轻颤:“他不想见我。” “怎的不想见啊,”察罕快要憋疯了,“他最珍视的便是你啊!” 见祁寒仍郁郁寡欢,他索性心一横,直言道:“祁大人他挨了四十军棍,整个后背都烂得不成样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祁寒脑中轰地一声,有惊雷炸裂开。 “他不让我告诉姑娘,想来也是不想你为他担心,可我还是觉得,姑娘应当知道这些,”察罕不再吞吞吐吐,而是郑重地诉说着:“若放在寻常兵士身上,几棍子下来就得晕了过去,便是二十军棍都足以致命,可祁大人他偏生咬牙硬扛,一声也不吭,就这样挨了整整四十军棍……” “原本的处罚,想来不会如此严重。可当李大人命祁大人认错时,祁大人却说,此番违令入汴梁,他不后悔……” “若他服软,顺着台阶下去,也不至于此。” “但他就是那样坚定地说着,他不后悔。” “我方才问他,为何要将此事瞒着寒姑娘。” “他说,独入汴梁救你出来,然后受了刑,这是他的选择,他不想你有任何负担。” “我自知不该多言,但我认为,祁大人的心意,姑娘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 祁寒心如乱麻,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祁念笑的营帐。 她倒在他的床榻上,紧紧抱着他的被衾,埋首枕间,仿佛只有这样,只有大口呼吸着他身上的檀香气息,她才能从压抑与痛苦的滔天风浪中喘过气来。 手探到枕头下,忽然摸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祁寒微怔,抽出来一看。 竟是很久以前他过生辰时,她为他绣的那只香囊? 针脚杂乱别扭,绣工拙劣,简陋更丑陋,却是她当年满满的心意。 他一直都带在身边? 安神香的气味早已寡淡难寻,这丑东西就是个摆设,他却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枕下。 察罕的话再次萦绕耳边。 ——他最珍视的便是你啊! 祁寒破涕为笑,用手背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苍凉的月光从毡帐的缝隙间倾泻,夜风和畅,静谧无限。 不知不觉中,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却不想,竟做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这实在是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梦中,她惊觉自己身处于南苑,还是个闷热的盛夏夜。 祁念笑的双臂环着她,抱着她坐在自己怀中。 他眉眼带笑,扣着她的后背,让她紧紧贴着他滚烫的身躯。 他的吻,软如棉絮,星星点点地落了下来,不断啄吻在她额间,眼睫,脸颊,颈间…… 罪过啊罪过。祁寒在梦中默默检讨着。 不知为何,渐渐清醒后,祁寒总觉得腰上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她下意识摸了摸,又捏了捏。 精壮结实,像是男人的手臂。 嗯? 男人的手臂? 祁寒猛地惊醒。 一睁开眼,祁念笑那绝美的侧颜便倏然闯入她眼中。 他与她同躺在一张床榻上,准确来说,他是静静地俯趴而眠,一只手臂揽在她腰间,额头则抵枕着另一只胳膊。 他就这样俯卧在她身侧,闭着凤眸,呼吸长而缓。 恍惚间,那个荒唐的梦境与现实重叠。 柔美的瑞凤眸,高挺的鼻梁,微抿着的薄唇,刀刻般精致的下颌,安定的睡颜,恍若神仙临世,镜花水月,便是飘渺得不像真实。 鼻端尽是他身上的气息,是她再熟悉无比的檀香。 祁寒紧张地吞咽口水,就这样凝眸望着他,呆呆地望着他。 目光落在他的双唇。 那双在梦中细细吻过她的薄唇。 不由自主地,祁寒伸出手指点了上去,指尖甫触及他柔软的唇瓣,仿佛有电流在身体内游走,令她一阵战栗,心也怦怦地乱跳。 闭阖的长睫忽而颤了颤。 祁念笑幽幽醒转,眼底迷蒙,眼下乌青一片。 她局促地收回手,尴尬不已。 “你一向起得这样早?”他慵懒地勾起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下僵硬的筋骨。 以俯趴的姿势入睡一定很难受,但祁寒怎会不明白,那是因为他背上伤势太重,别说躺下了,便是触碰一下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怔怔地望着他,鼻尖一酸,豆大的泪珠泫然坠下。既已得知真相,她再无法安心。他越是表现出自己无碍的模样,越是若无其事,越是云淡风轻,她便越难过,越自责,越心疼。 “别哭啊,祁寒……”他一见她落泪,原本朦胧的眸光顿时清明起来。 他轻轻抚上她额前垂落的发丝,别在她耳后,又以指腹拭去她的泪花,柔声道:“我只是打了几天仗,有些疲累罢了,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你莫担心……” 祁寒强忍着泪意,没有拆穿他的隐瞒,而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探指搭在他腕间,细细感受脉搏一下下的跳动。 这次,他轻叹一声,平静地回望她,没再阻拦。 脉弦而涩,诚然失血过多。 “既是劳累过度,便安心休养,好生补益……等回到了大都,我为你开些方剂调理……” 祁寒哽咽着,将全部的心疼与难过,通通深埋进了心底,佯装淡然。
第99章 祁府门神 至元二十八年夏,汴梁官商勾结、恶贯满盈的罪行终于曝露于世。 祁念笑并未将证据传信呈至大都元庭。 他的行动不露声色,连身边的士卒都未透露半点风声。 他先是暗中从汴梁同知府邸救出了被软禁的公输甲,然后迅速返回大都。 等到觐见皇帝时,人人都以为祁念笑只是按例汇报战事,他却直接带着公输甲和密信来到了大明殿,当堂告禀,将汴梁赈济的真相披露出来。 证据板上钉钉,证人义正严辞。 皇帝盛怒,下令严惩汴梁府官员,诛杀相关奸佞,又派成王亲自携粮前往赈灾。 只是,祁念笑隐瞒了献祭仪式与金乌假面人。 在他意料之中,汴梁府的同知与达鲁花赤,也坚称没有幕后主使,全是他二人利欲熏心、大发国难财。 真相里的真相,就这么被遮掩了过去。 并非祁念笑不想击溃幕后之人,而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己方暂且没有扳倒对方的能力与底气。如果坚持深究下去,恐怕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穷寇勿迫”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了。 此外,因着祁念笑斩杀叛军、镇压起义有功,遂拜为镇国大统领、枢密副使,其副将察罕的官秩亦随之而升。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06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