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恍惚意识到。 他一直都是个罪人。 罪无可恕的罪人。 祁念笑不敢面对祁寒。 根本,无法,以这样的自己面对祁寒。 她的信任,她的倾慕,她给予他的一切一切……全部,全部,都是他用无数欺骗和隐瞒换来的。 他没脸见她。 挣扎在深渊地狱里的恶鬼,怎好玷污从天而降的纯净月华? 他怎么配啊? …… 事到如今,悔恨已晚,他只能狠下心来让她及时脱身。 她是岭上梅,她似天边月,毓秀空灵,纯善美好。 她该恣意绽放她的光彩。 而不是被他困束。 梅花的身影,该在枝头。 绝非泥淖。
第214章 悟兰因(三) 灵枢堂内,祁寒在二楼坐诊的地方发着愣。 眸光呆滞,面色憔然。 最近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出乎她意料,都令她接受不能。 她本以为,祁念笑疏远她,只是出于情绪化——许是因为,被迫亲手害了恩师夫妇,他打从心底难以直面这阴影——极致的痛苦令他选择自我逃避,只想一个人清净。 他说,你走吧。 他说,我与你,到此为止。 ——话是你说的,你最好别后悔。 那天祁寒赌气离开了蔹院,真就硬气了一回,再也没找他,再也不想见他,只字未提,片刻也不惦记,专心忙碌在灵枢堂里医病救人。 她爱他不假,既敢同他共赴风雪,也敢为他跨越山海,更敢与他站在一处对抗全世界。 但她绝不会因为深爱,而在这段情谊里卑微入尘、折煞自尊。 她有她的尊严,她有她的底线,不会在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里迷失本我。 祁寒本以为,他们只是冷战罢了——兴许只是暂时的闹僵——兴许他想明白了,脑子转过这个弯儿来了,还是会变回从前那样,做回她温柔体贴的情郎。 祁寒从不觉得,她与她的佑之当真会离散,不知为何,她就是不觉得。 但祁念笑接二连三的表现,就像破罐子破摔,一次次直往她心里捅刀。 祁寒在灵枢堂坐诊的这几日,霁宁公主来了好几趟。 “祁寒祁寒,我太欢喜了,”霁宁红着脸,一双眼眸亮晶晶的,“我生辰不是要到了嘛,你猜怎么着,你长兄他,竟包下了一整艘画舫给我庆生,还说要邀我爱看的戏班子来,便是边赏着戏曲,一同夜游镜湖呢!” 祁寒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殿下的生辰……不是还有几日?”她喉咙有些发紧,干巴巴道,“殿下……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他自己许诺的呀,”霁宁嘿嘿一笑,满脸洋溢着幸福,“说来也怪,他先前明明说过他已有心上人,对我百般避嫌。最近却又告诉我,他那是诓我的,他并没有什么倾慕的女子,当初只是觉得我们身份有别,不敢唐突,故而回避……” 脑子轰隆一声炸开,祁寒差点没当场挂下脸来。 可她不能、也没有立场对霁宁挂脸。 直到公主离开,祁寒才敢放任情绪涌溢,恍恍惚惚,瘫坐在椅子上,像是断了线的木偶。 祁念笑在蓄谋接近公主,为什么? 是想借此逼迫她放手……亦或是如他所言,他对她从未有过真心? 不,不会的,她不相信,无法相信。 然而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 她根本控制不了事态的发展。 祁念笑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对人,哪怕在庙堂里,也不复往昔矜贵自持。他不仅屈服于国师淫威,还顶着枢密副使的职权,替国师“肃清朝野”,自残羽翼,暴戾无情。 他将眼底最后的光明抹去,转身走回了黑暗里,背负黑暗,成为黑暗。 可……为什么呢?! 祁寒如何都想不明白。她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让祁念笑有如此巨变。 又或许……他当真有不为人知的背面?
第215章 悟兰因(四) 便在这衡虑困心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欢儿领着一个女子上了楼。 祁寒回过神,定睛一瞧。 “唐姑娘?”她暂露笑颜,迎着来者的目光站起身,“你许久不曾来灵枢堂了,近来身子可爽利?你和鹿公子可安好?” 唐氏是灵枢堂的老主顾。她身子骨素来孱弱,需要长期调养,一来二往便与祁寒熟稔了起来。 遥记得去年某日,唐氏来问诊时,突发旧疾昏迷了过去,不得不在灵枢堂的后院房中休憩。可不多时,前来接人的家丁却自称是鹿府中人。 那时祁寒警惕得有些过头,一想这姓氏对不上,心怕出差错、教唐氏被歹人给带走了,就与那伙人好一通争执。 直到唐氏的丈夫匆匆赶来,祁寒脑中适才转过那个弯——妻从夫姓,唐氏便是鹿夫人。 回想起昔日闹出的笑话,祁寒蓦地一僵,眼底骤腾起氤氲的水雾。 脑中涌现的,是去年的乞巧盛会。 是香车绮罗,花开并蒂。 是彼时祁念笑缱绻的眸光,清淡的笑语。 ——这也怨不得我啊,谁会想得到唐氏姑娘就是鹿夫人啊?再说了,凭什么女子嫁作人妇便要冠为夫姓,我怎么从未见过哪个男子冠妻姓! ——你若嫁我,便还是祁夫人。 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扒住颅骨,然后从天灵盖处将身体一撕为两半。 如遭酷刑,折磨备至。 ——你若嫁我,便还是祁夫人。 心很痛,痛得快没有知觉了。 “寒姑娘?”唐氏见她神色不对劲,便走上前托住她的双臂,关切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近来都没休息好?” “是有些,”祁寒勉强牵了牵嘴角,回握住唐氏,又反手探出两指搭在她脉搏处,“你呢,近来……” 指下感受到一阵滑利有力的搏动,脉滑而圆如珍珠。 未说出口的话音瞬间消失在唇边。 祁寒微怔,仍有些不确定,指腹再度深按下去。 眼神亮了亮,她也顾不得自己的愁闷,由衷惊喜道:“恭喜恭喜!此为滑脉,是喜脉的迹象!唐姑娘,你要做母亲了!” 哪知唐氏并未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也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欣喜都没有。 “此事我知,”唐氏说这话时,眸光由平静转为悲戚,“我这次来,便是想求寒姑娘……” 唐氏苦笑,嗓音略微有些哽塞,脸色也很是难看。 “……求你帮我开副药,打掉这孩子。” 祁寒眼睛瞪大,不敢置信。 “你、你……不是同我玩笑罢?” 唐氏与相公向来感情甚笃,他们成婚数年,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唐氏却为何要打掉? “并非玩笑,”唐氏瞧着祁寒震惊的反应,稍作垂眸,再次苦笑道,“是我,不想与鹿郎在一处,更不想,与他有瓜葛了……” 而后,唐氏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原来自打她嫁到鹿府,刻薄的鹿家主母便并不喜她这新妇。尽管她尽心侍奉,却永远得不到认可,哪怕她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再知书达礼,再孝敬长辈,也只会被婆母嫌恶,挑事斥责。 不仅如此,婆母更是拿她“三年无所出”一事当作理由,说她犯了“七出”之条,强行命令鹿郎休妻。 而那鹿郎,自言孝义为大,抗争不过母亲,反回来劝唐氏隐忍一时。 他假意瞒骗母亲,说自己已休妻,实则暗地里将唐氏接到另一处宅子住,再与她过夫妻生活。 此事被陆家主母得知,彻底将她老人家惹恼了,来到唐氏娘家的门前,破口大骂,直骂的不堪入耳。 唐氏再也不甘忍受委屈,眼下已决定,彻底离开鹿郎。 深爱又如何?那是个懦弱无能的男人。 她不想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耗尽自己的尊严,乃至生命。
第216章 悟兰因(五) 听到这里,祁寒大为震撼——是被唐氏不同世俗的观念所震撼。 在这吃人的世间,女子总被灌输“夫为妻纲”、“三从四德”这些糟粕,她们的权益被礼教束缚与迫害,她们的思想也被抑制与打压。 但唐氏能做此决定,只为自己而活,当真是一种明晃晃的反抗。 反抗这个世道,反抗遭受的压迫。 “你放心,我这就为你开药方。”祁寒转身落座,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 书写好后,她正欲将方子交给唐氏、让她拿着去楼下抓药,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行,有些药材我得减些剂量,”祁寒斟酌片刻,重新题写了一份,“你体寒气虚,不宜服用过量寒凉药物,那会损益身子。我减了红花和川芎的用量,加了茯神补气宁心,佐以人参补气养阴……” 话音未毕,楼梯口忽传来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她。 “你怎能随意增减方剂用量呢?”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方才听唐氏诉说得太过专注,竟也无人觉察到,有个男子抱着胳膊站在楼梯口,似是等候多时了。 祁寒没恼,客气地回道:“适当增减药材用量,也是出于药理。既能达到药效,又不至于让患者身体元气大伤。” 那人却皱眉:“可你少放了红花和川芎,恐怕达不到预计的效果。万一这血脉不通、胎儿落不下来,堵在了母体里,情况便坏了。” 说完,他没等祁寒回话,便兀自走了过来,拿起狼毫笔对着方剂修修改改。 “落胎药损耗母体是必然,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担忧凉药伤身,然后顾虑重重、不敢加大剂量,只会适得其反。” “敢问阁下可是同行?”祁寒本就心烦意闷,被这人一打岔,更是有些躁郁,“您擅自闯进来,擅自给我的病人开药方,是否多有逾矩?” “医病救人,哪儿管得了那么多。”那人将改好的药方交给唐氏,嘱咐她按时煎服。 唐氏向二人道谢后,转身下了楼。 欢儿仍站在祁寒身侧,不悦地打量面前的不速之客。 那人对祁寒道:“寒姑娘,久仰大名,在下乃云岘山云仙道人的弟子,行走八方行医坐诊。你叫我丹溪便好。” “丹溪?”祁寒一惊,“原是写出《格致余论》的丹溪?听闻过阁下名讳,恕我方才言语冒犯了。” “不敢当。今日造访灵枢堂,也是想来拜访一下寒姑娘,”丹溪笑道,“在下欲在大都停留一阵,不知可否借灵枢堂的地方坐诊?” “自是可以,实乃荣幸,”祁寒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道:“能不能请丹溪先生,再替我看看一副药方?” 她犹豫了半晌,最终写下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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