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两滴,大颗的水珠突兀地砸落于碎玉间隙,在青砖上晕开。 祁念笑呆滞了良久。 肩背都在发抖。 他执意与她分开,装作冷漠无情,初衷只是保护——不想看她与自己一起堕落深渊,想让她远离一切威胁,干净利落地抽身而退。 近来的事,原本也好解释。 自打圣汗病重,国师权慑天下,不仅重新召集了先前被降职贬谪的党羽入朝堂——譬如桑戈,譬如王太医——甚至还将其破格提拔。 桑戈改调入御史台,升迁为御史中丞,扎散则从刑部尚书改任为中书平章,又即将再次改官、来枢密院担任正二品副枢。 一时间,整个朝堂里,天子之下的三大主要职权机构,从行政的中书省及六部,到行军征戍的枢密院,再到负责监察的御史台,竟遍布国师爪牙。 天,变了。 前有桑戈渗透进御史台,自此架空了崔御史的职权;后有扎散来枢密院担任副枢,也算是骑在了祁念笑头上,抢权夺位,压过他这个从二品的枢密副使。 崔御史是皇帝手下的老臣了,在庙堂党争里属于中立派,自然不会与国师党为伍,甚至早年间,他还写过几份奏折,抨击国师与南宓皇后私交密切、擅权干政,跟国师结下过梁子。 如今国师的动作愈发明目张胆,也令崔御史心生危机,顿感局势之紧张。 因此,就算没有崔氏女对祁念笑的爱慕,崔御史也还是要费尽心思拉拢祁念笑,且刻不容缓、迫在眉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于崔御史而言,女儿的婚事是否能成,早就没那么重要了。 对于祁念笑来说,身在这种困局里,也恰恰需要与人联手,否则更似涸辙之鲋。 今日参宴,他本也只是想与崔御史商讨对策。 但酒局中,崔氏女蓦然前来,以为祁念笑是来同父亲商议姻缘嫁娶之事,便娇语羞腮地,往他身上挂了个亲手绣的荷包。 那一刻,祁念笑本能地感到烦躁与厌恶,满心抵触。 余光却瞥见,崔御史那令人发怵的凝视。 祁念笑无法直接一巴掌过去推开崔氏女,也不好当场拉脸、拂了人家的面子。 只能换上以往的假笑,以伪装示人。 再后来,酒意上头,他心里又惦记着早些回家去见祁寒,早些告知她近期庙堂上的形势,叮嘱她定要保全自己。 ——然后就把那荷包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至于霁宁公主,祁念笑确实存心利用——这是他面对祁寒时,最心虚理亏的一点。 他曾答应过祁寒,不再利用人心,不再利用无辜的公主。 他不得不食言了。 现在的境况好比深沟险隘,他迫切地需要一张应对国师的底牌。 他没有告诉过祁寒,也不敢告诉她,他其实知道某张“底牌”的存在。 可,就算是这样…… 即便对外有着那么多的谋求算计。 即便是他自己要与祁寒分离。 祁念笑从未想过背叛她、背叛他对她的这份感情。 他不会背叛她,死都不会。 他在外人面前惯会做戏,深知做戏做全套,但他当真无法违心、做出些不守贞德的事。 逢场作戏而已——他不过看人下菜罢了,又没出卖自己的肉体或者灵魂。 但他好像……又把一切都搞砸了。 已在无形中,狠狠将祁寒弄得遍体鳞伤。 方才她决然痛摔簪子。 是要与他一刀两断。 祁念笑还从未听到过她如此撕心裂肺的诘问。 每一句,都像是戳着他的肺管子。 字字诛心。 揭露了他所有的虚伪。 或许,他在外的虚与委蛇…… 还有以爱为名的推开…… 本身,便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与背叛。 但这场戏他必须继续演下去。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历经过生死的。 在他看来,性命,大过于天。 没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命都没了,徒留情爱做什么? 他要她平平安安。 会护她平平安安。
第220章 鹬蚌(上) 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 成王一身华丽的悬珠窠纹绫辫线袍,将装金嵌玉的帽子随意拿在手里摆弄,露出一头“婆焦”的发式。 双肘撑着游船的阑干,成王身形慵懒松散,远眺天边夕阳。 身后的门不知被谁推开,画舫内的热闹非凡在他身后放大,有奏乐的声响,也有唱戏的动静,还有霁宁雀跃的捧场。 有人推门走了出来,又关拢了门。 甲板这才稍稍安静了些。 “祁卿,你不欢迎我来。” 成王扭头瞟了一眼来者,而后转回身,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也别怪我不请自到。霁宁的生辰,我妹妹的生辰,我有什么理由不来呢。” 祁念笑走上前,与成王一起,并排靠抵着栏杆。 “殿下背盟弃约在先。”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 成王挑眉,有些怏然。 “‘背弃’二字,言重了,”他摸了摸眉毛,“是薛兀迭尔找上本王,拿怀王遇害一事,威胁本王听从他的安排,否则就将那事公之于众……你说我当时还能怎么选?” 见祁念笑没什么反应,成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敢跟本王甩脸子?” “臣不敢。”祁念笑垂眸。 成王则疲惫地叹了口气。 “上次派人传去密信,将国师逼迫本王之事告诉你,就是让你替本王想想办法,摆脱威胁。你可倒好,误会了本王不说,还想跟本王撇清关系?” “恕臣无能,自身且难保,不敢以拙见为殿下出谋划策。”祁念笑干巴巴答道。 成王眯起眼眸,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指着祁念笑便道。 “难不成,你是介意本王在信中提到的……想娶令妹祁寒的打算?” 此话甫出,祁念笑原本淡然的神色果真起了一丝波动。 “为什么?”他直直看向成王,咬着后槽牙,攥紧了双拳。 “不为什么。”成王微笑。 祁念笑眸光闪跳,无法克制住面部肌肉的抽动。 “不行。”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口吻毫不客气,没有半分尊重。 “怎就不行了?本王尚未娶妻,各路世家都盯着成王妃的位子,想将他们的女儿嫁进我府中……你祁念笑怎就这么的,不识趣儿?” 成王回眸扫他一眼,笑意加深。 “哦……本王突然想起了一些传闻。听说,祁寒早与你私相授受——就在从漠西班师归朝的时候——你二人旁若无人,日夜缠绵,早做了许久的夫妻?我那傻妹妹霁宁,她没心没肺,可还不知道这消息呢……” 他看到祁念笑倏忽抬眸,眸光平静地令人捉摸不透。 “并非如此。”祁念笑淡淡道,“舍妹奔赴漠西,是为治疗鼠疫,与在下无关。舍妹神清骨冷而无尘俗,她清清白白,绝无一丝不堪,还请休再妄议。” 他停顿了一瞬,嘴角微微翘起:“想来成王殿下聪慧过人,自是不会听信造谣,被舆论牵着鼻子走。” “那本王想娶祁寒,你哪儿来的那么大意见?”成王一手握住横栏,语气不善。 祁念笑短暂地思忖过后,从容应道:“元汉不能通婚,而贵族亲王娶妻只能从世家部落里挑选。恕臣多言,殿下此举不切实际,难过登天。” 成王沉默了一会儿。 祁念笑则继续说道。 “臣斗胆揣测,殿下或许只是需要臣对您的忠心。您且放心,就算不能拿舍妹来牵制臣,臣也定会与您站在一处,共谋大事……绝无异心。” “你猜国师为什么要扶持我做他的傀儡?”成王闭上眼,“晋王与他针锋相对,晋王威望高,晋王才能出众……我却没什么本事,靠着母亲和世家贵族的支持,才勉强有资格和晋王竞争储位……所有人都当我是软弱无能、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对吧?” “你知道国师对我说过什么吗?” ——不是因为你是未来的储君,所以勋贵权臣都围着你转。 ——而是只有勋贵权臣都围着你转的时候,你才会是未来的储君。 “国师说,只要我什么都听他的,他就能帮我战胜晋王夺得皇位,” “我不甘心就这样沦为傀儡,任人摆布,” “我与国师的合作,只会是暂时的假象。真正要做的,还得是铲除他和他的党羽,” “祁卿,你和祁寒同样手握我的把柄,但你们从未威胁过我。国师不一样。虽然现在我与他相安无事,可我总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把刀尖对准了我……” “殿下,臣能与您合力对抗国师,能为您肃清一切障碍,”祁念笑突然开口,“臣之所求,不为荣华,不为高禄。” “臣之所求,只是平安。舍妹的平安,仅此而已。” “臣知殿下向来赞许舍妹的谋略、想借她的灵府为己用,臣如今只想要殿下的一个承诺。” “不要让祁寒卷进这些纷乱,臣恳请殿下,万万不能。” 说着,祁念笑在成王面前缓缓弯下了膝盖。
第221章 鹬蚌(中) 甲板上,两人商量过了下一步计划。而后成王戴上帽子,哼着轻快的曲调背手离去。 祁念笑望着江上渔火,无言良久。 “主上,查清楚了,”枫芒轻手轻脚地过来,低声汇报道:“七月十七日,当天午后,所有连卫皆到岗,要么在府上巡逻,要么外出执行任务——唯独连陆可疑,竟有一个时辰不知所踪——说是来给您送账本,但我们完全没有见着他人影,账本最后还是寒姑娘捎进来的。” “又是连陆?”祁念笑的眸光变得犀利而阴冷,“回回都是他,次次都是他,这已然不是巧合了。” “属下旁敲侧击问过连柒。她说,她当日跟欢儿一起,陪着寒姑娘来蔹院,正碰见连陆从院内走出,” 枫芒悄悄扫了一眼四周,继续说道:“连陆那时表现出的模样,仿佛是刚到不久,见屋内在议事,故而回避走出——但倘若,他不仅早就到了,还偷听到了我们全部的商议,又发觉有人正往这边行来,适才急匆匆往外走呢?” 祁念笑压低眉心,冷冷道:“也不排除连柒说谎的可能。她跟在祁寒身边那么久,最熟悉祁寒的一切,最了解我与祁寒的关系,也最清楚什么才是对付我的致命兵器。如果连柒是国师安插在祁府的棋子,倒也能解释得通……为何国师得以笃定,他若拿捏住祁寒的性命,便犹如拿捏住我的七寸?” 枫芒陷入深思。 祁念笑则微微侧目,暗瞟了眼枫芒,心下冷嗤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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