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山追问道:“他们可曾提到过杀猪匠皮三儿?” 章三笑道:“怎么没有?天天提。这李执事还说要介绍皮三儿给裴把总认识……” “掌柜的!这的酒怎么还没送!” 章三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他客人打断,章三忙喊道:“这就来!”接着向沈亭山三人赔笑道:“大人们慢用,我先去忙了。” 三人都没了言语,各自沉思起来。 酒栈内人渐渐多了,吃酒的、谈笑的,沈亭山再次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裴荻正与李执事在临窗的一桌,喝酒大笑,言语间还在商讨着赚钱的大计。 一个想法恰如其分地撞入了他的脑海,或许……裴荻欠下巨额赌债,遂决定铤而走险,与皮三儿和李执事二人共同做起私盐买卖。但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其它的事情,导致三人破裂,互相残杀。 如果真是这样,那杀害皮三儿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与他有过争执的李执事。可李执事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去后院杀害皮三儿的?杀害皮三儿后又为何要再砍二十多刀?凶手一男一女……难不成是李执事与李氏联手杀害了皮三儿?四时药堂的周氏父子又做了什么?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怎么还是不改!” 章三的一声呵斥打断了沈亭山的思绪,将他瞬间拉回到了现实。 “你自己说说,这事我交代你多少遍了,永远记不住!” 见章三打骂店小二,陈脊忙高声制止道:“掌柜的,有什么事好好说便是,莫要动手!” 章三忙赔笑道:“大人莫怪,我这也是气昏了头,扰你们吃饭了。” 尹涛问道:“怎么回事?” “伙计不懂事,我嘱咐他客人剩下的残羹要分开处理,所剩无几的统一倒一个桶里。剩下许多的捡点起来,他总记不住。” 陈脊问:“这是为何,是有什么讲究吗?” “客官们有所不知。我这酒栈每日剩的残羹极多,总有乞丐流浪汉在我院后等着吃。我索性将残羹分开,不能吃的留去喂猪,能吃的便放到后院门廊,这些乞丐流浪汉想吃便拿去吃。” “难为你上心,倒是个好人。” 章三笑道:“确实是看着实可怜,尤其是那陆文远,以前多好一个人,如今……” “陆文远?”沈亭山放下手中的筷子,追问道:“你说的是那个庠生?” “还能有谁,就是他。” “他也常来此处吗?” 章三点了点头,道:“常来。不过他可没钱吃饭,一开始他是在后院捡东西吃,后头我认出他来,偶尔便邀他到前头来吃饭。这人疯疯癫癫的,哪还有当年的模样。说起来,我以前也是受过他恩惠的。” 沈亭山:“说来听听。” “大概八年前,那时我刚来山阴,人生路不熟的正好撞见他。那时,他还没现在这么疯,听说是刚从牢里放出来。他见我在街头四处游荡,把我接回家中,还请我吃了顿饭。我说自己想办个酒栈,他还给我题了字呢。” “题了字?” “正是!”章三指了指门口的招牌,继续道:“这‘章记酒栈’四个字便是他亲手给我刻的。你别说,这陆庠生的字写得当真极好,正是可惜了。” 三人闻言,起身来到酒栈外,仔细端详起招牌。 陈脊从怀中拿出早上誊抄的“阝”字仔细对照,良久,狐疑道:“怎么会……” 沈亭山问:“怎么了?” “这……字迹是一样的。” “你确定?” “我……我确定吧…..”陈脊向来对自己认字迹的本领极为自信,但此刻也不免怀疑起自己来。 尹涛惊问:“你们是说,陆庠生自己在皮三儿遇害现场留下了自己名字的提示?难不成,凶手实际上是陆庠生?但是他为什么要留下自己的名字呢?陆庠生与我师父也素无往来啊……” 沈亭山低头寻思片刻,却不得其法。 若这真是陆庠生自己的笔迹,那么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证明,那就是案发时,陆庠生去到了现场,而且陆庠生可能并没有疯……但是案发时,陆庠生不是在欢哥处吗?是欢哥做伪证,还是记错了时辰?欢哥有什么理由为陆庠生做伪证呢? 沈亭山站在章记酒栈的门前,身后月色清寒,身前孤影斜长,望着这遒劲的笔力,他心里乱麻麻,找不到丝毫头绪。 尤其是这个事情还牵扯到八年前的旧案和盐政,让他心中更升起一团阴云。眼下牵扯入局的人,除了裴荻有官身之外,其他人都是些市井小民。说实话,这么市井小民让沈亭山感到更加害怕。 如今的天下,朝廷的一丁点微小动荡,就会像涟漪般层层扩散,府道把事情压到州县,州县又压到乡村,百姓们听闻这些消息,无论好坏,大多数都会顺从。然而,如果有一日,百姓们开始不听话,那便意味着他们被逼到了绝境。当百姓被逼到绝境,他们的力量将如图蜉蝣撼树,这种坚韧求生的精神才是最让沈亭山感到害怕的。 照目前的形式来看,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查清裴荻、皮三儿与李执事之间的关系。而要搞清楚这件事,李氏便是关键人物。直接前去询问李氏恐怕难说真话,这也正是沈亭山想要夜探四时药堂的原因,若能找到李氏与四时药堂勾结的证据,事情也许就会好办许多。 想到此,沈亭山心头才略略宽松了些。于是他叮嘱陈脊和尹涛先回县衙和码头巡检司,将八年前的案卷以及近些年来黄柳生有关的所有案卷调出来,等他回来查看。 说完他便找个隐秘的地方换了夜行衣,踏着月色又回到了四时药堂。 四下寂静,只有云渡桥下的河水流声不断。月光照亮四时药堂后院的一条小道,沈亭山轻声行了一阵,就瞧见三四个人影在门廊下走动。 他知道这是四时药堂雇的看守便没有继续再走,而是转到东南角,穿过层层柳树,来到院墙之下。此处院墙高筑,沈亭山暗自感叹,好在自己不曾在练武一事上偷惰,否则此刻还真无计可施。 趁左右无人,他轻身跃上墙头。里头是一座小庭院,一方池水围在七八间小屋的中间,每间房门前都燃着一盏灯笼,沈亭山瞧见每盏灯笼上都写着数字,奇怪的是,这些数字并不是按顺序排列的,相反,毫无规律可言。 沈亭山见庭中无人,找准机会便跳了下去。忽然听到一阵女子咳嗽声从内堂传来,他忙转进离自己最近的陆号房躲了起来。 “周轩,此事我帮你瞒不了多久了,陈脊他们已经对我生疑,你今日必须要给我个准话。” 这声音……是李氏! 沈亭山连忙趴到门上一边窥看,一边附耳细听,做了这些,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还好没将陈脊带来,否则他又要说什么绝非君子所为的话了。 沈亭山想着又继续看向门外,周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握住了李氏的手,柔声道:“手怎么这般凉,我开给你的药可是没喝?” 李氏用力将手抽开,“你别与我说这些,你只告诉我,眼下怎么办,万一被他们查到……” “没有万一。”周轩的面色顿时阴郁了下来,肯定道:“这事不可能有万一,还有,我早就与你说过,即便被查到也没有关系。你眼下要做的,就是无论他们问什么,你都缄口不言。” “那……皮三儿贩卖私盐的事,要说吗?” “这事你不说,他们早晚也会查到。但是你要记得,藏在地窖里的东西,万万不可被他们发现。” 这番对话,着实将沈亭山惊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氏居然会与周轩有私。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眼下他二人正事谈完,正在院中卿卿我我,沈亭山出也不是,躲也不是。 他等了半晌,见那二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只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小心翼翼在屋内探查了起来。 奇怪的是,这屋内只是简单的花厅陈设,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若如周轩白天所言,此间应是存放药材和熬药的地方才是。可沈亭山细细嗅了一圈,也不曾闻到任何药材的味道。 书案上的一个棋盘引起了沈亭山的注意。 象棋盘之上摆着棋局,棋罐里却没有多余的棋子。沈亭山伸出手指轻轻擦拭了一下,棋盘上并无灰尘,显然应该经常有人接触才是。他借着月光仔细看这棋局,只见此局精妙高深之余又有些眼熟,似乎在哪本棋谱上见过。 此时,他不禁想起,若是陈脊在便好,这呆子肯定知晓此局来历。可惜自己棋艺寻常,又无过目不忘的本领,无法破解此局。他在房中细细搜寻,想找出笔墨誊抄竟也苦寻不得。最后,他只得将自己的衣袂撕下一角,用腰间的软剑做笔,将这棋局刻下。 谁知刻至一半,屋外却忽然叫嚷声频起,沈亭山仔细听去,竟是走水! “走水了!快救火!” 沈亭山往屋外瞧去,前厅火光四起,丫鬟仆役四处奔走,李氏和周轩也不见了踪影。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就在一片混乱之时,沈亭山将刻了一半的棋谱藏到怀中,随后避开慌乱的人群快速回到墙根下,正准备轻身跃出,却瞧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竟有另一黑衣蒙面人,此刻已跃墙而出! 沈亭山当即追了过去,黑衣人很快便察觉身后有人追来,他轻功飞上房檐,左逃右转,沈亭山却始终紧追不舍。 眼看就要被追上,黑衣人又翻身逃到地面,沈亭山立即抽出腰间软剑欺身飞下,两人瞬间斗作一团。 只见黑衣人左手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沈亭山旋身在地上一撑,双脚腾起,往黑衣人胸口正中踢去,黑衣人以刀护身,却仍被震开了数尺。眼看不敌,黑衣人突然丢出一枚黑色弹,顿时闪光浓烟骤然,沈亭山虽已及时躲开,仍被巨大的冲力震倒在地。 待他重新爬起往前追去,黑衣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此刻,沈亭山已然体力不支,眼前模糊一片。就在他即将倒地之际,尹涛不知从何处赶来,及时将他扶住。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 沈亭山瞧见来人是尹涛,紧绷的身体总算松弛下来,一下便晕了过去。 尹涛赶忙将沈亭山背起,踌躇了一阵后,还是决定去找赵十一。 这是五亭桥西北角香料街的中端。这一带多是民住廊房,赵十一住不惯官廨,还是回到自家。此刻,赵十一坐在院中,药壶咕咕滚着,脸色一如往常的阴郁。 尹涛的突然造访,打断了他对疫病之事的研究,他惊讶地看向尹涛背上的人,问道:“这人是谁,怎么伤成这样?” 尹涛三两步冲进屋中,急切道:“快进来!救沈大人!” 赵十一吓了一跳,好在很快就恢复了神志,急忙与尹涛齐心协力将沈亭山放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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