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刚毕,账本被狠掷在地,夏言也跪了下来,大殿内外一片死寂。 “夏言,朕记得光乾二十年,你就是两淮两浙的巡盐御史吧,沈滔,当时是你的门生,也随你在山阴。怎么其他人去收税便收不上来税,偏生你去就有那许多。是他们都只听你的话,亦是时迁事移,我大赵不复当年了?” 夏言立即叩首,不敢吭声。 “郭槐,夏言随迁朝廷后,两浙两淮的盐务均在你的门客手中。怎么这些年盐税越收越少,事情倒是越闹越多?” 熙帝声音又提高了些,“沈滔。” “臣在。” “你有个很不错的儿子,他将这事捅了出来。听说他是今年刚入的翰林院?今年几岁了?” “回陛下,犬子今年二十又五。” “二十五?倒是年轻。”熙帝递了眼色,太监立即会意,快步将沈滔请入殿中。 熙帝看向跪着的沈滔,“听说你儿子虽生性乖张,倒是极为孝顺?” 沈滔一颤,答道:“犬子少年心性,让陛下见笑。” 熙帝:“人不轻狂枉少年,身为人父,我们多管教些便是。这日常小事,管与不管倒也罢了,只是这账本关乎社稷,我派你去山阴,也是要你多光顾着些儿子。” 沈滔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熙帝看向帷幔后算账的官侍,“这些账册里直接牵涉到郑劼没有?” 官侍:“回陛下,没有。” “直接牵涉到其他官员没有?” “也没有。” 熙帝又看向沈滔:“若这账本是真,那究竟是何人贪墨,你可查出来了?” 沈滔磕下头去,心里已然明白。 “回陛下,此账本有假。臣在山阴被歹人蒙蔽,送来假账,偏听偏信,弹劾重臣,有碍圣听,请陛下降罪!” “哦?”熙帝脸色有所缓和,“为何是假?” “臣已查明,此账本乃是山阴盐商会会首马荣私造,真正的账本如今仍在山阴。臣失察!” “这么说,那你确实有罪。”熙帝看向殿外被吹得呼呼作响的梧桐,长叹一声,缓缓道:“既然你识人不察,吏部侍郎就别当了。永州还缺个知府,那地方鱼龙混杂,你去那再修炼修炼。”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对熙帝来说,这就是他想要的真相。他这是在杀鸡儆猴。 熙帝正要向夏言问话,他已连连叩头,口称“知罪”。 “沈滔是臣学生。臣进宫侍疾,保举他审查此案。因心念他素来办事稳妥,遂不曾教诲于他。如今闹出这般荒唐之事,我罪过远胜他,望陛下重罚,绝无怨言。” 熙帝道:“你素来是通达的。朕知道,你侍疾,已月余不曾出宫,此事原也与你无关。只是,教不严师之过,内阁你就先别呆了。至于其他人……” 郭槐抢道:“回陛下,郑劼身为两浙都转运盐使,如今治下发生此等祸乱,难辞其咎。” “太子门上有个叫冯歙的,前些日子随严柬治理黄河,功劳不小,就顶了他的位置吧。至于郑劼到底有没有罪,这案子还得查。” 熙帝转身回到位上,“这案子交给洪州、陈勇主审,如今查成这幅德行,我看他们的位置也是坐到头了。郭槐,这两人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吧。”熙帝又看向沈滔,“这案子仍由你儿子和那个山阴知县去查,叫什么?” 沈滔急道:“犬子沈亭山,山阴知县陈脊。” “就是他们二人。这案子由他们而起就该由他们去结束。既然这账本是假,那真正的账本何在?为何两淮盐税渐年减少,给朕查,给朕掀了底查!” “我劝你们早点死心,你们根本就查不到账本在何处。”马荣大笑,“如果我死了,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它。” “你真的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吗?” 马荣一怔,抬头看向沈亭山,须臾又不屑地笑道:“想诈我?别跟我耍这些心眼子,没用的。” “我与你打斗之际瞥见你鞋底红泥,没猜错的话,这些日子你去过城外坟地吧。” “是又如何?你不会以为我又把账本埋到陈脊那死鬼老爹的坟里了吧?”马荣冷笑一声,又道:“对,我就是丢在他坟里了。你们要不再去扒开坟瞧瞧?” 陈脊脸气得涨红,正要出声呵斥,沈亭山止道:“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坟场只是路过,你真正所去是慈安寺。” 马荣闻言心里惊如擂鼓,面上仍强装镇定,笑道:“又在胡扯。” 沈亭山笑道:“慈安寺香火氤氲,你从那来,身上可是沾满了味道。你再看看自己的手指头。” 崔娘上前用力将马荣双手掰开,果见上头沾着纸钱上特有的红色金末。这种粉末一旦沾上便极难洗掉,非得等它自然脱落才行。 “想来你坏事做多亦是心虚,向神明烧上那许多纸钱,如今倒成了证据。” 马荣仍在顽抗,“就算我去了又如何,你又如何证明账册就在寺中?” 沈亭山向陈脊递了眼色。陈脊走上前去,顺着沈亭山的视线,从马荣腰间搜出一张贴儿来。 沈亭山伸手接过,缓缓道:“这‘卍’字贴还不能说明吗?” “你怎么知道!”马荣汗如雨下。 “打斗之际,你时不时便伸手护住腰间,显然是怕东西掉落。我留心窥得这‘卍’字纹样自然猜得大半。” 欢哥这时有点迫不及待了:“那账册究竟在慈安寺何处?” 沈亭山微笑,将帖子展开示与众人,“你们看,这是马荣立长生牌的回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账本此刻便在慈安寺地藏菩萨殿中马荣的长生牌处。” 众人听罢倒抽了口冷气。这马荣心思缜密至此,若非沈亭山聪慧能断,只怕这辈子都难寻这账本去处了。 马荣瘫软在地,嘴角止不住微颤。 “你别得意得太早,只要你找不到另一半账本,这些仍如废纸。” “这就不劳你们费心。本官自会派人去寻。” 洪州的声音冷不丁从屋外传来,众人无不惊骇。 “洪州和陈勇不是回绍兴府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陈脊惊讶地往屋外探看,果真是他二人在外,身旁带着衙役兵马近百。 马荣大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看来终究是郭槐他赢了。” 沈亭山冷哼一声:“反正你是赢不了。” 说着一把将马荣拎起,挟着他来到屋外,几声长笑,对着陈勇、洪州道:“倒是替你们捉了个叛徒。” 陈勇笑道:“商人向来低贱,最不可信。还要感谢沈大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账本,并且将此案的真凶捉拿归案。” “真凶?”马荣咬紧了后槽牙。 “你还有脸与本官说话。身为盐商会首,统领山阴盐务你还不知足,竟串通盐枭黄柳生劫掠盐船,勾结丧行、药行、借‘流棺’出殡之名,行偷运贩售之实。李大人缉获你们一伙罪证,你们便挟持他的红颜知己崔娘,逼他自尽,实乃胆大包天,恶意妄为。如今幸得陛下庇佑,吾得以侦破此案。本官已命人去慈安寺将账本取出,你有什么话就留着黄泉路上去跟无辜遇害的百姓解释吧!” 马荣听罢大笑出声,“你们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我不过是个走卒,背地指令助我贩卖私盐的明明是……” “住嘴!这些话你留着槛送京师再一一招来!来人!与我押下!” 沈亭山、赵十一等人忙将马荣护到身后。他们都很清楚,若此时将马荣交出,那真相必将再不见天日,而李永安以命相抵的账本亦将成为真正的废纸。 “怎么?你们要包庇这朝廷重犯不成?” 沈亭山弃鞭执剑,直指陈勇、洪州,朗声笑道:“朝廷重犯?大人只怕是说早了!我今日拔剑相对的并非朝廷,而是你等以权谋私,惺惺作态的国之蠹虫。此人我若交付与你,才是上有愧于天,下有愧于百姓!” 陈勇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眼角眉梢尽是不屑:“巧言令色,今日你等包庇重犯,也是插翅难逃!左右!还不出手拿下!” 沈亭山冷笑一声,仰头畅饮半壶烈酒,不退反进,主动发起了攻击。他剑法精湛,腰间软剑在他手中如同灵蛇一般,时而凌厉如狂风骤雨,时而灵动如柳絮飘飞。陈勇兵马虽人数众多,但在沈亭山的剑下却步步后退,无法近身。 陈脊等人见沈亭山抵抗得力,两个挟了马荣,一个搀着崔娘,随时预备着寻找机会先逃。 村庄的宁静被这冲天的打斗声震破,村道被剑气划得火星四溅。沈亭山知道,自己单枪匹马,不宜久战,必须尽快找到出路。他边战边观察着四周的地形,寻找逃脱的机会。终于,他发现在村道的尽头,有一片浓密的稻田,即高又密的稻田正是极好的藏身之处,而稻田不远处正是河岸码头。 沈亭山心中一横,对陈脊喊道:“往稻田跑!这里我挡着!” 没有片刻的犹豫,陈脊立即领着众人往前狂奔,冲入稻田,水稻伴着疾风窸窣作响,他们一下便湮没其中。 沈亭山且战且退,抢在追兵前入了稻田。追兵涌到稻边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能付之一叹。 待要追进田中,陈勇高声呵斥道:“废物!这么多人居然擒拿他们不住!不要进稻田了!去码头堵住他们!”。 陈勇确是机敏,然,等追兵赶到码头,为时已晚。 赵十一心思缜密,早在进村之前便先嘱咐艄公在码头静等。他们一行人冲出稻田,艄公远远瞧见便将船驶近,等沈亭山一上船,艄公立时扬帆摇橹而去。此地偏僻少船,士兵纵想再追,也无法越过这茫茫河水。陈勇、洪州见一时无法,怒不可遏,命令写下海捕文书,全县通缉五人。 “如今我们如何是好?要躲哪里去?”陈脊问道。 沈亭山原本想躲到阿莺和大柱藏身的茅屋之中,但转念一想,这样贸然前去反倒暴露他们去处。一时间也是半筹不展,无言可答。 正在踌躇之间,欢哥开口道:“去我家!” “你家?”众人问道。 “自文远出事后,我便在家中挖了个地窖,以备不时之需,我们可以先藏在那里。他们定想不到我们还敢回到城中,再者,我老娘也是有名的节妇,他们不敢随意搜查我家。” 众人纷纷点头道是,唯有崔娘顾虑重重。 沈亭山见她神态有异,料想她是顾虑自己妓子身份,不敢涉足清白之家,出言宽慰道:“你虽身在烟柳之地,却能殉义忘身,品性高洁,不输雅士。王大娘通情达理,亦非寻常村妇,我料想她不会看低于你。” 欢哥道:“崔娘子尽管放心,我娘好的哩!” 崔娘闻言这才放心托胆。 水顺船快,不多时,一行人便下了舟。几人改装易貌,藏于草料板车,混入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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