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仲春日头缓慢升起,从东边升至头顶。 今天蹲守并无收获。仇家并没有于辰时出现长乐巷口。应小满蹲守了半日,只看到晏八郎身穿绯色官袍出行。 “八郎也在大理寺任职。” 晏七郎靠在巷口边。他个头高,几乎和邻家墙头齐平,姿态闲散地从邻家墙头一根根地往下薅草茎: “去年刚刚升任大理寺正,监领下头几个大理寺丞的断案判定诸事,事务颇为繁重。” “他看起来总不大高兴的样子。” “怎么看出来他总是不高兴?” 应小满把自己的嘴角往下扯,又把眼角往下拉,露出眼白。 “这个表情哪有高兴的?我看这位晏八郎大约公务太累太忙,怨气深重,年纪轻轻地显出苦相。” 从前她在村子里看日子过得苦的几位婆姨,便是整日耷拉着眼角和嘴角的苦相。 “唔,八弟读得明法科。家中律法他是学得最好的一个,早早进了大理寺,履获升迁。大理寺丞是正五品官职,以八弟的年纪来说,可以称一句前途似锦。” “那为什么他看人还这样……”应小满又扯了下眼角,露出眼白。 她眼睛天生圆亮清澈,黑色瞳仁大,硬扯出一片眼白也不觉得凶悍,反倒觉得俏皮可爱。七郎笑抬她的手, “行了,别扯你自己的眼睑,我明白你意思。” 晏八郎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 绯袍金钩带,仆从差役簇拥开道,于外人看来,何尝不是个出身显贵的高门郎君。 怎奈何京城从不缺显贵门第,高门大族彼此沾亲带故,年纪相差无几、一同在京城里长大的各家儿郎太多。 在一众真正的贵胄儿郎面前,八郎无论是妾出庶子的身份,还是明法科的科举出身,都差旁人那么一点。 八郎心心念念想要的,距离他手里能有的,始终也差上那么一点。 人一天天地长大,性子越来越阴沉。就连去年升任大理寺正的好消息,也不能令他开怀。 ——毕竟,和八郎升任大理寺正的敕书一同到达的,还有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调入大理寺,任职空缺已久的大理寺右少卿的敕书。 晏七郎从深巷里走出两步,琥珀色的眼睛若有所思注视着远去的背影。 家族中谋害他之人,同辈兄弟中,八郎身上有大嫌疑。 “时辰不早了。”七郎跟应小满商量,“需坐衙的官员都已在官署里。长乐巷寻不到什么,我们改日再来蹲守。下面想去哪里?” 应小满有点失望。 她曾经在同样的时辰蹲守到仇家从长乐巷里出来,直奔大理寺而去。 原来仇家的日常活动路线不固定的吗? “回去罢。我们出来的久,娘在家里等心急了。” 两人回身慢慢地往七举人巷口走。 七郎提起另一桩事,“十一郎今晚过来寻我议事。” 应小满点点头。她如今对十一郎的印象有少许改观。 今天不止帮她们搬家的的几名健壮车夫是十一郎的人,就连壮实骡车都不是车马行的,而是十一郎调来的车。他担忧外头雇车泄露了七郎行迹,引来祸事。 十一郎为人傲慢无礼,对他自己的朋友倒是讲义气。 “我让他入夜后再登门。应夫人带着阿织先睡下无妨。至于小满你……”七郎顿了顿。 应小满诧异说: “十一郎是你好友,就由你等门罢。我也先睡了。等他走时,记得把院门栓好。”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眼神有些不寻常,“当真要先睡下?十一郎想让我引见你。他说,你们是认识的。他曾于河边船上见过你一面,其中兴许有些误会。” “他胡说。”应小满嫌弃地皱了下鼻子。 京城里排场大的贵人多得是,没几个好东西。瞧瞧雁二郎的德行。 “首先,我不认识他。从前在河边卖鱼杀鱼,见过的人多了,谁知道他是哪个。其次,十一郎这种眼睛翻到天上的人物,我也不想见。我娘昨夜刚和我商量过,不搭理。” “我和十一郎认识多年,他对不熟识的人或许少言冷待,对身边相熟的人却颇为重情。” 晏七郎替十一郎开口解释人品,却并不试图劝说应小满今晚见他,话锋一转: “当然,我也只是替他问一句。男女有别,你们夜晚见面确实不太妥当……这样罢,今晚我先独自见他,问一问他如何认识的你,明早转述给你听,再由你决定要不要见面。” 事情如此决定下来。 七郎转身对身后跟随护卫了一路的车夫道,“你们都听见了。小满娘子性情质朴烂漫,并无任何冒犯之意,今日的言谈无需逐字逐句回禀十一郎,你们只把她的意思转述表达即可。” 车夫表情复杂,默默纠结了片刻,低头道,“听从七郎吩咐。” 走近新家时,隔壁邻居的院门打开半扇,曾见过一面的沈家娘子站在门边,义母和她不知在聊什么,各自低头抹着发红的眼睛。 “家家有难处啊。”回家关起门后,义母感慨: “隔壁这位沈娘子瞧着知书达理的,好人家精心养出的女儿。说家里的顶梁柱整天不着家,有他跟没他无差,最近外头做事又出岔子,被罚了三个月的禄钱,眼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我赶紧把灶上一篮子小米给她送去,沈娘子刚才千谢万谢的。” 应小满:“邻居家的沈娘子是官人娘子。” 义母大惊,“不能罢!我瞧着像教书先生家的娘子!” “我听牙人说的。沈家是外地升来京城的御史官人,不知几品官。” 七郎在旁边插口说,“御史台的沈御史,官居七品,闻风奏事,弹劾文武百官,算做位卑而权重的台谏官一派。” 义母手一抖,竹筷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七品不小了,管咱们乡下一大片的县官也就七品。咱们邻居怎会有官人娘子?” 她惊恐回想,“刚才我有没有说漏嘴?伢儿,万一不小心说漏……”说到这里倏然闭嘴,眼风瞥过七郎,七郎体贴地转去角落。 义母这才压低嗓音飞快往下说: “——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人家知道你来京城报仇杀狗官,官官相护,当即就把咱们娘儿俩告发去官府……” 几句话说得应小满也紧张起来,“娘,你、你没多说罢。” 义母赶紧拉着女儿进屋往炕上坐,“来问我。你学着寻常聊天的语气跟我闲话,我按照刚才的对话一句句答。咱们从头捋一遍!” 两人从头对了一遍,应小满长呼口气,“没有。娘你的嘴稳得很。” “吓死我。若我多嘴误害了我儿,只能一根白绫吊死自个儿赔罪……” “娘,千万别!我去跳汴河也不能让你出事……”母女俩泪汪汪地抱在一起。 阿织正在隔壁屋子玩,听到动静从隔壁飞奔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紧应小满的腿,抬头瞧了瞧,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瞬间汪起泪雾,“婶娘,阿姐……” 娘仨个泪汪汪地抱在一处。 晏七郎独自在堂屋耐心地等候了一阵,等到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变冷,自己去灶台重新加热饭菜,几个饭碗依次摆好,又把地上散落满地的筷子收拾洗净,在堂屋里喊: “屋里抱好了么?来吃饭。”
第23章 当夜十一郎过来时, 应小满压根忘了对方想见自己的事,在屋里早早地睡下。 半夜时分却突然惊醒。 耳边响起开关门户的声响。她推开小窗,正好看见七郎送十一郎出门,他自己却并不进屋歇息, 只慢悠悠走回树下, 仰头看头顶一轮弯月高悬中天。 应小满睡眼惺忪地推门出去, “怎么了。” “今晚见过十一郎, 家中人事如何处置有眉目了。”七郎在桂花树下回望向她,“我会离开几日,清理族内事。” 应小满迷迷瞪瞪问, “何时走,几日回来?” “马上便走,尽快回。” “这么快?”她吃了一惊,睡意惊醒大半, “需要准备干粮行囊么?家里最近不缺钱, 我给你带走一半。” 七郎却道不必麻烦。“你忘了?我家就在对面长乐巷, 走几步便到。” “……”应小满还真忘了。 好好的七郎,怎会是长乐巷晏家的七郎。乍听闻时脑子乱成一团麻线的感觉再度淹没了她。 脑壳子疼。 两人面对面停在门边, 应小满纠结地停顿良久, 千言万语化作干巴巴一句:“那, 慢走。” 七郎笑出了声, “我尽快回来。” “快的话五日七日, 慢的话十天也足够了。这趟回去清理门户,晏家必定日夜灯火通明。你把飞爪先放一放,什么多余事都不要做, 把新家收拾妥当,领着家里老小好好过日子。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说罢, 他当真什么都不带,直接往门外走。 应小满突然一阵忧心升腾。 晏家当家的狗官晏容时不必说,那双狭长鹰眼一看便不像个好东西。晏八郎看起来也不是个好货色。 谁知道三十六兄弟里还有多少豺狼虎豹?七郎这孤身一去,还能回来么? 她飞快地拉下吊篮,一手抓起几张交子,来不及细数,整把塞过去,“多带些钱财随身!关键时可以保命!” 七郎把纸交子接在手里,垂眸望了片刻,紧攥在掌中。旋即又松开,把揉皱的纸币一张张抹平,收入怀中。 “小满,如果有一件大事,我骗了你。但我骗你实在出于难言之隐,你会如何看我。” “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如果说出口,我会丢了性命。” 如此地古怪…… 应小满想了想,“命很贵重的。如果为了保命的话,我也会撒谎骗人。怪不得你。” 七郎登时舒展了眉眼。 “多谢小满体谅。除了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其他事我尽量不瞒你。” 顿了顿,又道,“等我将那件大事的真相查明,不那么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也会与你说。” 说罢推门迈出去。 门外两名车夫竟然还在,大半夜地依然警醒,立时起身。 七郎吩咐他们:“我不在这几日,你们两人留在应家,务必寸步不离地看顾母女三人安全。不论何方人物,几品官身,即便兴宁侯家的雁二郎亲自登门,只要小满娘子不想见,一律驱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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