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和狗官有仇。那,说好的随我们搬家……” “还是随你搬家。”七郎斩钉截铁道。 细微紧绷的秀气肩头松弛下去。应小满抿嘴笑了下,低头喝了口茶。 放下茶杯,琢磨半晌, “那这次害你的人——” “内外都有。自然也包括了长乐巷中,我晏氏自家族人。” 应小满再度困惑地蹙起眉头。 想了半日,烦恼地拿起白煮蛋咬了一口。局面突然变得混乱,只听着都觉得仿佛缠绕成团的乱麻。 “京城大家族真复杂啊。” 七郎,不,现在要称呼他为“晏七郎”了,也取只白煮蛋,斯斯文文咬了一口,叹息: “谁说不是。”
第22章 清晨。鸟叫声此起彼伏, 响彻铜锣巷。 车马行雇来的两辆骡车早早停在应家门外。 义母和乡邻们洒泪告别,阿织睡眼惺忪地抱着包袱,应小满搂着阿织,仰头看铜锣巷上方新抽芽的柳叶, 心情说不上期待还是惆怅。 昨天车马行雇车时原本说好, 只雇车, 不雇人。但今日跟着骡车来铜锣巷的, 居然有七八个精壮汉子,团团护住应家的两辆骡车。 西屋七郎,不, 如今要称呼晏七郎了,趁着门外人马混乱时戴一顶斗笠出去,坐在其中一辆骡车赶车的位置上。 “走罢。” 他招呼应小满,“这些都是十一郎的人。可以信得过。” 车轮滚动, 在小巷子颠簸前行, 巷口的歪脖子榆树垂柳逐渐消失在身后。 义母抱着阿织感叹, “刚才和几个嫂子告别,我想提一句咱家搬去何处了, 几个嫂子连声叫停。前日里被雁家贵人堵上门来, 杨家嫂子的原话说, 知道新家住处的人越少越好, 谁知道夜里会不会说梦话叫人听着了?哎, 乡邻们都是实在人……伢儿,伢儿?发呆想什么呢?” 应小满游荡的神思被猛地拉回车里,答了一句: “雁二郎无甚可怕的。他手下人多归多, 都不经打。” 义母气道,“你还要跟人家当街打?” 应小满没答, 神思又飘荡出去。对着前方的修长背影,心情复杂。 被水冲到家门口的七郎,原来竟是晏家七郎,仇人的三十六个兄弟之一。 早知道他是晏家人,自己会救,还是不救呢…… 这实在是个伤神内耗的念头,她思索一阵便觉得头疼,索性抛去脑后。 眼看着骡车从小巷驶上西门内大街,路边的肉馒头店门口新出炉的大竹屉热气腾腾。 应小满心里一动,“车慢走!我买肉馒头。” 骡车前方坐着的郎君在春风里侧身回视,青袍布衣不掩风流,阳光下显得柔和的琥珀色眸子冲着她弯起。 “出门前不是才吃过?这么快又饿了?” 应小满跳下车,片刻后抱着热腾腾一屉四个肉馒头回来,“不是我自己吃。” 骡车转进西门内大街便靠左缓行,她目不转睛盯着右边的大理寺官衙,又喊一句,“车慢些走!” 晏七郎把头顶的遮阳斗笠往下压,视线也若有所思地盯向右。 大理寺官衙敞阔,黑漆大门洞开,偶尔几个穿青色官袍的官员进出。 无论骡车再如何缓行,短短半柱香时辰后,大理寺两道黑漆大门从前方到身后,一条长街即将走到尽头。 应小满带些失落神色,垂眼盯着手里的肉馒头,咕哝一句: “怎么没见到狗?” 自打她揣着肉馒头喊“车慢行”,晏七郎的眼风便时不时地瞄她这边,听到这句终于恍然,视线落在她抱着的小竹屉上,又带出几分啼笑皆非。 “大理寺正门只供官员出入,狗舍在后廨,西侧巷有道小门出入。你这几个肉馒头,该不会买来打算……” 应小满的失望溢于言表。 她本想试试大理寺的狗好不好哄。 如果两个肉馒头砸过去就能把狗哄走,她还是能用最初筹划的第一个法子报仇。 没想到大理寺的狗不走正门,西侧小巷太过狭窄,骡车进不去。今日肉馒头打狗的打算试不成了。 她遗憾地掀开竹屉纱布,掂起一个热腾腾的肉馒头,递去七郎手里,“你吃了罢。” 晏七郎:“……” 是他多心,小满只舍不得好馒头,并没有骂他是狗的意思。 递给他一个馒头之后,又依次把剩下三个肉馒头递给义母,车夫,她自己和阿织分食一个。 应家人对食物没有丝毫芥蒂,一个个捧着肉馒头吃得香甜。只有车夫是十一郎身边的得力亲卫,大约也想多了……沉默地盯着肉馒头看了好几眼,又瞥了眼开始斯斯文文吃馒头的七郎,有点艰难地咬下一口。 骡车自西门内大街往北,沿着宽敞的御道街行,再转东。行过两条街巷,斜入七举人巷。 新家就在眼前。 窗下的七彩风车在穿堂风里咕噜噜地飞转,阿织又惊又喜,欢呼着奔过去。 义母踩着青砖地进门,站在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抬手摩挲了好一阵粗壮树干,走去角落摸了摸干干净净的新砌灶台,又被阿织兴奋地拉进房门,把坐北朝南的三间敞亮大瓦房依次走过一遍。 人往背光处侧了下身,悄悄抬眼抹了下眼角。 激动情绪过去,心头升腾起不安,四下里找女儿。 “这么好的宅子,难怪要两贯钱一个月。你爹临走给你留的防身钱,哪能这么败,以后得加紧多赚些才行……小满?小满?” 蹲在窗下风车边的阿织探出小脑袋,“阿姐和七哥出去了。” * 应小满和晏七郎把包袱箱笼清点入屋,两人并肩在院墙边先看了一回飞爪。 “所以,这对飞爪的用处并非山林捕猎,而是用来翻晏家的墙。”晏七郎肯定地询问。 应小满点头,“晏家墙高。不用飞爪翻不上去。” 晏七郎:“晏家外院墙下有护院巡值。飞爪动静不小,极有可能被发现。” “所以才想找人帮忙望风……”应小满低声嘀咕。 谁知道天底下竟有这般巧事,帮手找到晏家自家人头上,七郎居然是晏家的七郎。 两人昨夜西屋一场长谈,仿佛平地起惊雷,又仿佛夏日骤雨狂风,她被震得脑袋嗡嗡的响;七郎也没比她好多少,同样是一副心神俱震的模样。 两人各自回房蒙被长睡一夜。今早起来,她的脑袋还是嗡嗡的,但七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对她的态度一如往常。 她心里却有点没底。 狗官是七郎族兄,关系再不好,毕竟有血脉亲缘在身上。不知七郎这个晏家人,一觉睡醒后,还愿不愿意帮她翻他自己家的院墙,帮她这个外人报仇…… 晏七郎抬头打量挂在墙上的一对飞爪,一对铁爪。 挂飞爪的铁钉还是他自己钉的。 他此刻说不出什么滋味,脑海里时而闪过“自掘坟墓”四个字,时而闪过小满杀鱼时专注锐利的眼神。 砧板上的活鱼在几息内变作一堆鱼骨头。他对上小满那柄柳叶薄刀,估摸着也扛不住太久…… 心情复杂。 七郎无声地叹口气,“我是晏家人,小满。何必要我帮忙望风?我可以帮你开门,叫你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晏家。” “嗯?”应小满的眼睛倏然发亮,转过头来。 里应外合,从正门进入晏家,堂堂正正地寻仇家报仇,这是一条她从未想过的路! 她心里感动,神色也明显带出这份感动,眸光温软明亮,“七郎,原来你真的想帮我报仇。” 晏七郎心里叹气,温声说,“给我点时间。等我把家里害我之人的马脚揪出,清理门户之后,家里变得安全,我便可以把你堂堂正正带进门。之后——” 之后如何,他自己也无甚把握。但下一刻,应小满带着感动的神色坚决摇头。 “别误会,七郎,不是说你提议的报仇法子不好。但我才是爹爹的女儿,如果由晏家人把我带进晏家的大门,而不是凭着我自己的本事进门报仇,我爹在地下会难过的。” 晏七郎意外地默了默。 “你爹他老人家,听起来很固执。” “确实。我再没见过比爹更固执的人了。” 应小满的发丝在春风里吹起,她仰头望着墙上老家带来的铁爪,回忆起旧事,眸子里漾着柔软水光: “我小时候,没人敢欺负我和我娘,我爹一定会抄家伙上登门要说法,天王老子也照揍。后来我进山,一定不许空手出山,哪怕我在地上哭得满地打滚也得打一只山雀交差。” “我十四岁,镇子上有个布庄员外想说亲,派两个大汉抬来一杆秤,说把我过秤,我重多少斤,就拿多少斤上好的缎匹换。我爹火冒三丈,一脚把铁秤给踹断,又把两个大汉扛起肩头,横扔出去几丈远。围观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带来的缎匹散了满地,村子里硬是没人敢拣。” 应小满怀念地畅想片刻乡下旧事,浑身渐渐蕴满力量,眼神坚定上前,把飞爪取下挂在腰间。 “既然已经搬来仇家附近,今晚便把爪子擦一擦,准备用起来了。” “……” 晏七郎哑然半晌才道一句:“倒也不必太心急。” 自从昨夜小满开口坦诚仇家身份开始,事态便如同山体滑坡,泥石流一泻千里,他现在半个身子已经被埋进泥石流里。 他需要时间仔细梳理前因后果。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应家这桩血亲世仇,从何而来? 被小满盯上的所谓仇家,到底是哪个假货? “先把家当收拾妥当,再确定人选行踪。记得你上回说过,曾经追踪仇人的踪迹,从长乐巷一直追到大理寺。” 说到这里,七郎心里微动, “你看到的仇家……可与我眉眼有相似之处?” 应小满脱口而出,“完全不像。” 四字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诧异起来。既然是同族同族的兄弟,血脉亲缘,怎会长得完全不像? 七郎倒是一副心脏落回胸腔的舒畅神情,眉眼彻底舒展,愉悦地当先往外走。 “眼下就是辰时了。我们出去巷口守着,看看你追踪的仇人究竟何方人物。” 应小满纳闷地跟上提醒,“早和你说过了,我仇人是你家同族兄弟,狗官晏容时。你忘了?” 晏七郎回身微笑:“……怎么会忘。狗官晏容时,我说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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