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两名车夫退回门外坐着。 应小满目送七郎踩着露水离去。 这时她才留意到巷口处影影绰绰站满了人。上百佩刀精锐簇拥着七郎向长乐巷方向行去。即将走出巷口时,七郎回身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家休息。 应小满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因为救命之恩,七郎似乎把她看得完美无缺。她时常感受到这份捧在眉心的珍重,心里有点高兴,有点小小的心虚。 天底下再“质朴烂漫”的小娘子,也不可能纯如白水,也会有秘密瞒着别人的。 她压根没问七郎哪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会骗她。 因为心底有件事,她也瞒着七郎没说。 雁二郎的事烦透了她。 或许猎户出身的缘故,她最恨有人追在身后,把她当做猎物满城追捕。 爹爹曾教过她一句话: 追在身后的不见得都是猛兽; 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崽子。 七郎告诫她近期什么都不要做,好好过日子等他回来。刚才叮嘱门外两个车夫的话,明显也为了防备雁二郎。 但她的想法和七郎不大一样。 她才不打算“防备”雁二郎。 山里打猎多年得来的经验:抓捕猎物,先防身后。 把身后追捕她的狗崽子清理干净,才好集中精力追猎仇家。 挂在长钉上的一对飞爪,不只能用来翻长乐巷晏家的墙。 ——同样可以用来翻城东兴宁侯雁家的墙。 清晨鸡鸣,应家新砌的灶台上升起炊烟。 义母捧着热腾腾的清粥和一碟脆腌黄瓜坐在小院里,高喊,“伢儿!幺儿!太阳晒屁股了,你们两个快起来吃饭。七郎也来吃饭。” 阿织高举着七彩风车,蹬蹬蹬地跑出来,“阿姐和七哥都不在屋里!” 义母吃了一惊,急忙进小满住的东厢房。 床褥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上留下一张纸,写了两行字。末尾画两个小人。 义母不识字,茫然地攥着字纸,盯着末尾手拉手带斗笠的两个小人看了许久,突然猜出女儿的意思,推门出去寻车夫。 十一郎留下的两个车夫戴着斗笠把守在门边。听义母问询,起先也茫然道,“门整夜关着。只有七郎出去,不见小满娘子出门。” 义母把字纸递去车夫手里。车夫是识字的,展开通读一遍,脸色顿时变了。 信纸上写道: “出门打猎,傍晚回家。告诉娘勿念。 不要告诉七郎。” 车夫一个健步冲进小院。 院墙长钉上挂着的一对飞爪早不见了踪影,只在院墙高处留下一个浅浅的爪痕印记。 * 清晨的阳光映亮车水马龙的洞明桥下水面。 仲春河岸风光好,杨柳如烟,环绕城郭,水波如玉带。 不远处热闹商铺街道当中,一道茶肆招牌迎风探出,上头写道:“韩兴居”。 时辰还早,茶肆刚开门,客人不多。应小满捧一个大肉馒头,站在茶肆凉棚下,和相熟的茶博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 “许久不见小娘子过来,我还当你家里出事。今天见到人我就放心了。” 应小满冲茶博士感激地笑一笑,“谢你挂念,最近忙着搬家。对了,上次听你说,强抢民女的那个雁家,就在这处往东?我忘了巷子名称。” “哦,兴宁侯雁家啊,在城东莫干巷。” 茶博士热络地往东指,“洞明桥往北下去,转东直走,过两条街便是。” “兴宁侯雁家的名声最近可不大好,不过他家二郎倒无事人般。我时常看雁二郎行过前头洞明桥,依旧衣着光鲜,出入招摇,也不知那桩强抢民女的事是不是真的,小娘子出门还是避忌些。万一传闻是真的呢……哎哟,说曹操曹操就到。人来了。” 应小满往后退半步,苗条身影完全推入凉棚阴影里,只露出一双闪亮的眼睛,缓缓把斗笠往上推。 视野尽头,洞明桥修建成拱月形状,横跨汴河南北两岸。 熙熙攘攘的过桥人群中,出现十几匹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郎君穿一身鲜亮招摇的朱红锦袍,在布衣人群里格外突出,周围百姓纷纷避让。 马上郎君松松地握着缰,姿态放松而慵懒,通身带一股锦绣堆里打滚的世家子常见的风流浪荡劲儿,岂不正是雁二郎。 十几骑很快下了桥,沿着敞阔长街笔直往南行。 应小满目送一众轻骑消失在长街尽头。 看方向,该不会去城南铜锣巷?那他今天得扑空了。 “下次再来。”她把斗笠往下拉,等马匹往南去远,自己往北上了桥。 莫干巷雁家好找得很。她二月里误打误撞都能一路走到雁家围墙边,更何况专门打听过。 占据整条长巷的独户大院,每隔十步、以青砖砌成花纹的院墙很快又出现在眼前了。 应小满抬头打量。 兴许是勋贵门第自诩武功,不怕小贼来犯?雁家的院墙比长乐巷晏家可矮了不少。 她绕着雁家院墙走过两圈。 避开有人出入的大门角门,靠近宅子西南侧边有一处挂锁的角门,锁头带锈蚀,许久无人打开的模样。 应小满试着推了一把,角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惊得她一跳,瞬间闪去边上。 但角门里并无任何人声,也无任何走近查看的脚步声。 像个荒废已久的院子。 这处角门开在一条窄巷边,头顶树影娑婆,两边高耸的围墙把应小满的身影完全挡在阴影里。 她在原处蹲了两个时辰,只看到黑猫儿踩着墙头轻盈路过,老鼠簌簌地贴着围墙奔过。 暮色笼罩天幕,她啃完最后一个肉馒头,从阴影里站起身。 唰一声轻响,飞爪搭上墙头。 片刻后,又一声轻响,飞爪从墙里收起。 应小满把飞爪小心地收回牛皮囊中,挂回腰间,站在庭院当中环顾这处荒僻院子。 等看清周围时,人顿时一懵。 这处确实是一处荒废已久的院子。 四处爬满了青苔藤蔓,西南边角门以铜锁从外锁起,正南院门同样一把铜锁从外头锁起。 赫然是一间从外反锁、从内无法出去的荒院。 斜对面的院墙角落处,一个面容清丽的少女挂着满脸泪花蜷缩在阴影里,此刻正惊恐地张着嘴,瞠目望着院墙外头跳进来的不速之客。 应小满:“……”什么情况?说好的无人荒僻院子呢?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斜对面的少女僵硬地蜷缩在角落里,差不多年岁的两个少女连身上布衣裙的颜色式样都差不多,对望着发懵。 朝南正门处传来一阵隐约脚步声。片刻后,开锁声响起,院门被人推开了。 穿着体面的管事男子站在门外冷笑。 “小娘子吃了这顿教训,学乖了没有?我家二郎是何等人物,若能得他的青眼,少不了你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哭个什么劲。” 管事一摆手,身后两名健壮婆子迈进门来,左右抓住庭院中站着发懵的应小满两边胳膊,半挟持半拖拽地拉出门去。 管事回身关门,咔嚓,又把门锁上了。 他提着灯笼当先领路,边走边说:“我家夫人的意思早和你说过。二郎看得上你,你便在他屋里伺候着。二郎看不上你,自会把你打发出去。我们雁家这样的体面人家岂会勉强人。” “好了,把她脸上泪擦一擦,领去二郎院子里,就说夫人心疼二郎满城地寻人,做主替二郎把人寻来了。” 最后一句是对两个婆子说的。 婆子果然来擦脸,咦了声,“这丫头没哭。” 管事:“嘿,早上带进门一路呜呜咽咽,原来是假嚎呐?我就说,泼天降下的富贵,哪有人不愿接的。” 应小满:“……” 她越瞧这位管事越眼熟,声音也耳熟…… 不正是二月里把她哄骗进门签契的那位吗! “当真领我去见二郎?”她躲在婆子身后细声细气道,“雁二郎,雁翼行?” 管事哂笑,“进门时要死要活的,还以为多贞烈,原来连我们家二郎的名讳都打听清楚了。得了,趁二郎还没归家,赶紧把人送去。二郎愿意留下,那就是两厢情愿;二郎怪罪下来,只需说夫人的意思。” 应小满:?到底什么情况? 她发着懵,被拉扯到一处敞阔安静的院子。灯火四下亮堂,主人尚未归家,院门半闭,灯火光芒从门缝泄露出来。 婆子上前敲门,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应门。 院门刚打开,两个婆子把应小满往里一推,高喊了声,“夫人心疼二郎满城地寻人,做主替二郎把人寻来了。”掉头就走。 被留下的应小满和院子里几个小厮面面相觑。 小厮们惊艳地围她转了两圈,躲去旁边嘀咕: “真是上次那位?不过怎么不吵不闹的?上回不是打出门去了?” “莫非被夫人寻到后,一番劝说,回心转意?小娘子当真一等一的绝好相貌。” “夫人怎会如此好心?” “等二郎回来看看?” 其中一个收拾了庭院边的石桌,引应小满入坐。应小满捏了捏腰间牛皮囊系着的飞爪,拒绝坐露天的庭院里。 “不要在庭院里坐着,给我找个屋子。” 几个小厮低声商议几句,敞开正北明房边上的一处耳房,把人引入门里,点亮桌上烛台,明晃晃的两根粗蜡烛照得屋里通明透亮。 “二郎马上便回,小娘子少侯片刻。” 应小满坐在靠门的长桌边,把烛台放到身前。 小厮们这句“马上便回”,叫她硬生生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暮色浓郁、天光几乎全黑时,远处终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院门敞开,有个耳熟的声音从院子外响起,懒洋洋笑说: “听闻我那位好母亲抢了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进门,巴巴地送来我这处?她是嫌我的名声还不够坏,替我锦上添花来着?抢来的小娘子呢。万一想不开死在我院子里,我便可以直接入宫面圣,自请流放了。” 几名小厮呼啦啦迎上去七嘴八舌一通说,院子主人“啧”了声,脚步声笔直往耳房这处走来。 紧闭木门被推开,穿堂风涌进屋里,桌上烛光摇曳,屋内光线一阵明暗不定。 雁二郎脸上带着三分讽意抬脚迈进门来,长桌边坐着的应小满也应声抬头。 两边视线对碰上,雁二郎还挂着嘲讽笑意的神色细微一变,脚步不自觉停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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