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天底下安慰人的套路都差不离,应小满拎一块蒸饼出去,边吃边听,站在人群外围囵听个大概。 据说沈家这位御史上了一封奏疏,言辞大为不逊,惹怒了当朝执政的邓相公[1],人也因此获罪,大清早地从家里直接拘走。 沈娘子倒在门边哭得止不住,呜呜咽咽道再不要做京城的劳什子御史娘子,宁愿当家的辞官回乡下教书,自己做个教书娘子。 应小满站在人群外围,边听边咬蒸饼。 沈御史从家里被拘走的景象着实凄凉,叫她想起大理寺里拘押的凄凄惨惨的晏八郎。旁观了一阵,手里刚出锅的饼子都不香了。 她真心实意感慨一句,“当官的实在容易出事。” 围住沈家说话的几家乡邻里,有个住在巷子另一头的刑部六品主簿家的主簿娘子,眼睛格外尖利,拉住两三家相熟的娘子悄悄嘀咕。 “仔细看来人的行头。这回拘人的不是大理寺官差,是禁军。” “按常理来说,御史不会因言获罪,但沈家御史犟牛不识时务,非要咬住西边才签的议和国书不放。” “西边议和、重开马市,是邓相公一手定下的国策,皇城里的官家也赞成。这回沈御史同时惹怒了官家和邓相公……” 原本已经驱马行出巷口的禁军校尉突然转回来一个。 沈家门口议论的嗡嗡声瞬间一静,众人各自往四下里散。 回转的禁军校尉却抬手一指,高喝道,“那边吃饼的小娘子,我家指挥使寻你!” 正抓着饼往自家门里走的应小满:……? “我?”她疑惑地抬手指自己, “在京城吃饼又不犯事。” 禁军校尉却已经拨转马头,不容分说引她去前方巷口。 “我家指挥使有请吃饼的小娘子,巷口说两句话便回。小娘子请。” 众乡邻惊讶的视线追随里,应小满走到距离巷口七八步时便停下,死活不肯出巷子。 “你家指挥使人呢?有话现在说。我娘和邻居们都在家门口看着。” 应家门敞开着,义母果然不安地立于门边,目不转睛紧盯着巷口动静。 巷外墙边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 一骑轻骑转过围墙,招摇出现在巷口中央。马上的郎君穿朱红窄袖武官袍,这回手里没拿折扇,坐在马背高处,自来熟地冲应小满弯唇一笑。 “刚才远远瞧着便像你。” 清晨阳光升上墙头,映亮了马上郎君俊朗的眉目,似曾相识的玩味笑容。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应家小娘子,幸会啊。算上从前两次,这是我们第三回 见面了。” 应小满惊愕中没忍住力道,手里抓的饼硬生生捏破了一块。 来人极为眼熟。前几天才见过。 赫然是她潜入城东莫干巷雁家,飞爪入院,在黑暗房里持刀威胁过的雁家二郎! “你?!” 应小满震惊说,“不是说有个指挥使官人找我?” “区区不才,任职天武禁军指挥副使。”马上的雁二郎笑容浪荡。 “我只是奉命领麾下禁卫前来七举人巷,远远地监看沈家拘人,没想着就能撞着应小娘子。你看,京城真的不大,对不对?” 他驱马缓行接近,“既然撞上,索性重新认识一次罢。在下出身兴宁侯雁氏,家中行二,双名翼行。‘身无彩凤双飞翼’的翼,‘行尽江南数千里’的行……” 应小满已经掉头往巷子里走,砰一声关上门。 —— 义母紧张得连关两次门才闩好。 追着应小满背后迭声问:“刚才那位指挥使官人,年纪轻轻的,手下管几百号禁军,找你过去谈什么事?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了。给徐家寡妇上坟那次,城外漏泽园当面撞见过一次。 应小满越想越气,愤愤地骂,“京城这些贵人,一个比一个心眼坏!这雁二郎存心盯梢我!” 义母大惊,“这个就是上回那个雁家二郎?那个死活要把你召入家中做婢女的那个?” “就是他。他上回已经当面答应我,以后再也不找我。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 义母大为气愤,“那混球!” 娘儿俩你一句我一句,把雁二郎给骂个狗血淋头。 义母的骂声突然一停,“等等,伢儿,你什么时候和他当面又说过话?” 应小满:“……” 在雁家,二郎院子里,提刀当面抵心口。说来可就话长了。 母女俩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中,气氛渐渐凝固…… 好在家里还有个阿织。 眼看情况不对,阿织蹬蹬蹬地跑去灶边,端来半盘鲜艳光泽的樱桃,挡在母女两个面前,“婶娘别骂阿姐,吃果果。” “我哪里在骂你阿姐,我是骂刚才门外那穿红官袍的坏人!这樱桃哪里来的?” “七郎昨晚送我回家时顺便带来的。” 应小满掂起一个樱桃,谨慎地放入嘴里尝了尝,顿时愉悦地弯起了眼,“这回的樱桃好甜!” 义母也稀罕地尝了尝,“真的好甜。樱桃在京城卖得极其贵价,上回我路过一家樱桃铺子,看颜色别致,想给你们买点回来,一问价直接把我给吓走了……” “等等,”义母赞叹的言语突然一顿,“这回的樱桃好甜。还有上回?” 应小满咬着满口香甜的樱桃,不说话,只冲母亲甜甜地笑。 义母无奈叹口长气。她算是看明白了。 女大不中留啊。 借由樱桃提起七郎。说起七郎,义母心里突然一动。“七郎不是个有本事的么,他下回什么时候来。” 应小满塞给阿织一个樱桃,“说好今晚来。” 义母也塞给阿织一个,塞得小丫头腮帮子鼓囊囊的,转手又塞一个进应小满嘴里。 叮嘱她说,“等七郎来了,把雁二郎的事跟他提一提。他不是说想报恩?先把这阴魂不散的雁二郎给解决了。我便相信他对你的心意。” 应小满嚼了嚼樱桃,“解决?娘打算如何把雁二郎给解决了?” 义母哼道,“那是七郎的事。” * 当晚亥时。 踩着月色应约而来的晏七郎,提着一竹篓新采摘上市的甜樱桃敲响应家的门。 才进门就知晓了今天白日里的意外。 晏七郎微微地眯起眼。“兴宁侯家,雁二郎?” “会不会太为难你。”应小满有点担心。 “外戚雁家罢了。雁二郎年轻,任职资历浅,谈不上为难。”晏七郎云淡风轻道。 “当真不为难?” 应小满还是不大放心。 晏七郎冲她微笑。 他怀揣着复杂难言的心思,今晚应约上门,和小满商量要命的报仇大计,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小满磨刀霍霍,砧板上待杀的鱼儿临时换了一条! 七郎发自真心实意地说,“半点不为难。” 主屋里亮起灯火。 义母抱着阿织在屋里哄睡,两扇窗户大开,带几分紧张在屋里旁听着。 春风拂面的小院中,七郎神色愉悦,提来的鲜果篮子往桌上一放,转身走去院墙边,把靠墙立着的二十斤包铁门栓挪去看不见的边角处。 “来,今晚我们改商议解决雁二郎。”
第29章 京城即将入五月, 天气渐渐转热。端午节在即,各家铺子售卖起五色粽子,驱邪的艾草雄黄。 应小满头戴斗笠,雪白手腕上戴一根驱邪五色丝绳, 举一只咕噜噜转的七彩风车, 走下熙熙攘攘的洞明桥, 往南穿过街巷。 走近安定坊的当铺门前时, 停步抬头,看一眼牌匾高悬的“安家当铺”四字。 当初还在铜锣巷时,把白玉扇坠子送的当铺, 就是这处了。 她冲身侧的郎君一点头,把风车递给晏七郎,两人并肩走进当铺。 高大柜台上方,掌柜的停下打算盘, 打量两名进店主顾, “两位想当什么?” 应小满从怀中取出一把象牙扇, 放在高柜上。 “掌柜的看一看这把扇子。” 掌柜的拿过象牙扇,打开略一打量, 留意到无瑕全象牙扇面, 便露出吃惊神色。 再仔仔细细端详一遍, 留意到末尾那根扇骨下方细小的朱红印章:“雁”, 又是微微一惊, 视线飞快地扫一眼柜前衣着朴素的少女。 “小娘子瞧着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了。她特意穿上次来时的那身素色对襟春衫,月白色碎花滚边布裙,戴同个斗笠过来。 应小满“嗯”了声, 斗笠下清脆的声线道,“上个月来当过一次白玉坠子。” 掌柜的立时想起这桩生意。 恍然之余, 试探询问,“那玉坠子成色不错,瞧着倒像是和这象牙扇配套的……” “就是一套的。” 应小满把象牙扇往掌柜的面前推了推,“家里急用钱。掌柜的看看,这把扇子能当多少贯?” 掌柜的眼珠子往左右转, “象牙扇是贵货,少说也能当得二十贯……” 人说着便从高柜后走出来,客客气气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小娘子往二楼阁子高坐。扇子太贵重,小的需先请示一趟东家。” 应小满被领到二楼的气派堂屋坐下,两名小厮奉茶,七郎举着风车跟随身侧。 等所有人都退下后,应小满顾不上喝茶,推窗往外张望。但这间阁子不临街,只能看到掌柜的匆匆往外走的身影,看不到人去往何处。 她坐回来悄声问晏七郎,“掌柜的果然知会雁二郎去了?” “雁二郎手里领着一路禁军,有戍卫京城治安的职权。他的扇子落在你手里,如果雁二郎动了循扇子寻找你下落的心思,必定先跟全城的当铺打过招呼。这是查案惯例。” “要是这家掌柜的没知会雁二郎呢? “鱼儿不咬钩,那就换一家当铺,继续钓。” 晏七郎漫不经意地端起茶盅,品一口清茶,“这家待客的茶倒是调制得不错。小满喝喝看。”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 她最近烦透了雁二郎。 每天时辰不定,或早或晚,雁二郎总会领一队禁军去七举人巷转一圈,两边隔三差五地总撞上。 她当面质问时,雁二郎若无其事答:“公务在身,巡查街巷。” 七郎和她解释过一回:“他这是欲擒故纵,和你玩兵家战术,意图攻破你的心头防御,令你自乱阵脚。但你是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只要没有把柄落他手里,当面瞧不见般地走过去,他也不能把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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