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方子的郎中能不能也请来我家看一看?我娘情况不大好,请了几个郎君却诊治不出根本,只一味地开滋补药。” “船到桥头必有路。”七郎安慰她,“我家认识的郎中确实医术精湛,先诊治一下再说。病情未确凿之前,无需胡乱担忧。” “嗯。” 时辰如流水飞梭,今天包场,茶水一律免费,两人随意地吃用了几样茶点,说些闲话,似乎只过去了短短一两刻钟,应小满无意间回头看向窗外时,天色竟已全黑下去。 两人的手自从进门时交握在一起,至今没分开。 她攥着郎君温热的手掌,“七郎,飞爪的事发了。” “嗯?”话头跳得急,晏七郎想了片刻,恍然想起飞爪和刑部主簿的联系。 “刑部管库仓的周主簿,确实于今日抓捕归案。是了,周家似乎就住在七举人巷的另一头。抓捕人犯被你看到了?” “看到了,所以和你商量。”应小满郑重道: “我要尽快报仇。报仇完了尽快归还飞爪给官府。七郎,你顾念着兄弟情谊,不肯帮我杀晏容时,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娘也说不能怪你。但我决意要动手了。这几日你避开些,出入不要和晏容时一道,我不想你为难。” 晏七郎心里酸涩一片,却又在那句“我不想你为难”里咂摸出少许的甜,甜意里又带着山顶雪球即将崩落的凉,总归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山顶崩落的雪花已经在头顶飘落,他今日约在茶馆当面细谈,原本就做好了坦诚的打算而来。但如何坦诚交代,还要仔细斟酌。 他默了默,将两人交握的手攥得更紧些。应小满以为他不安,安慰他说: “你放心,除了晏八郎,我还寻到别的帮手。十天半个月之内,我一定可以干干净净地把人杀了。” 晏七郎:“……”寻到别的帮手?在他不知情的背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给两人面前的茶盏斟满清茶,字斟句酌地开口: “上次我托阿织给你带话,不知道小丫头如何转述的,总归不像把话带到了。今天时机正好,我当面和你再说一次罢。当日我的原话是:莫急于寻仇,事态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仇家也并非你所见……” “上次你不是叫阿织带话,叫我家不要只卖羊肉,还要多卖鸡卖鱼?”应小满惊奇地问。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 关于小丫头传话的话题掰扯了一刻钟。茶肆里灯火点亮,茶点又吃喝过一轮。 两边终于把误会给扯明白了。 晏七郎啼笑皆非,“所以你家肉铺子最近除了羊肉,当真开始卖鸡?” “鱼市太远了,没法子。羊商圈羊的围栏附近就有几户养鸡的人家,我买羊的时候顺便跟他们收几只鸡,我娘按老家的法子用荷叶包了蒸熟,打出荷叶鸡的招牌,销路好得很!……不是你的意思?” 两人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憋不住,噗嗤,笑倒在桌子上。 “早跟你说了,别叫阿织传话。好好的话过了小馋猫儿的嘴,不知道给传成什么。” 晏七郎无奈道,“那晚我在你家门外敲了小半个时辰。是谁死活不肯开门,愿意传话的只有个四岁的小丫头?” “……” 两个人默契地又转开话头。 晏七郎问,“装了我那间厢房所有物件的碎花包袱还在么?没有真的扔了罢?” 应小满想骗他说,“扔了。”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对着面前那双含情带笑桃花眼里的隐约期待,变成了实话实说:“原样搁在你房里。” 晏七郎冲她微微地笑起来。 茶肆满室亮堂的灯火里,他斟满一杯热茶,往对面推了推。“今天最后一壶茶汤,上好的小龙凤,尝尝看。” 两人把珍贵的小龙凤捧在手里细品。 清幽扑鼻的茶香里,晏七郎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幅对折字纸,递过去应小满面前。 “上回你夜探东苑那晚,我临睡前打算和你写封信。” “写来写去,总觉得书信不能尽述其意。文字简洁,其中误会又深。书写不当的话,容易引发更深的误会,我便将写了一半的书信毁去。然后你便来了东苑。” 被他一提,应小满顿时记起,夜探东苑那夜,她隔窗确实看到七郎在寝屋里深夜不睡,坐在床头写东西来着。 她打量面前折起的字纸。墨迹透过白纸,映出纸背,隐约现出粗细不一的线条轮廓。 “所以你不写信,改画画儿给我?” 晏七郎把字纸往前推了推,“打开看看。” 对折字纸打开,这回落于纸上的果然不是书信。 而是一幅画像。 寥寥几笔,画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半身人像。浓黑眉峰,狭长鹰眼,鼻如悬胆,肩膀宽阔。 简洁几笔抓住人物相貌精髓,应小满只一眼便认出,七郎这幅画上画的,正是她暗中追寻的仇家。 “小满说说看。”晏七郎的指节点了点肖像小画,“这幅画,画得是何人?” 他的目光里带鼓励意味,桌下交握的手指扣紧一处。 应小满抿了抿唇,如实回答:“晏家这一代的家主,我爹爹要我寻仇的仇人,你家族兄弟,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晏七郎说:“错了。” 应小满的目光瞬时抬起,带出明晃晃的震惊,震惊里又带茫然。 哪里错了? 七郎右手依旧握紧她的手。拿左手握住茶桌上备好的笔,蘸墨在肖像画空白处一字字写下: 【赵十一郎】 用的是正楷字体,写下的四字又容易辨识,应小满一字字跟着读下来,每个字都认识,提在这幅画像上,什么意思? 十一郎,不是七郎的好友么?铜锣巷时曾经登门秘寻七郎,护卫他们搬来新家住处,又几次三番求见。 她不喜十一郎性情傲慢,不肯见他,从此没了消息…… 她原地坐着懵了一瞬,低头看看画像和题字,又抬头去看晏七郎。 晏七郎坐在明黄灯下,深琥珀色的眼睛于近处凝望向她,表面的平静暗藏不寻常的郑重。 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紧张蜷起的手指尖,开口陈述道: “画像上之人,并非你要寻的晏容时。而是我好友,赵十一郎。” “小满,别再盯十一郎了。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十一郎并非我晏家人。他姓赵,名启甄。乃是皇家宗室子弟,当今官家的亲侄儿。” “官家无子,十一郎从小养在宫中,极有可能继承大统。” “十一郎对你有好感。上次你暗巷行刺于他,事情被他压下,因此你才安然无恙至今。但若有第二次当众行刺,小满,危险的是你。”
第44章 被人包了场, 闭门迎客的韩兴居里灯火通明。屏风后映出影影绰绰两个身影。 晏七郎从头详述情况。 “去年秋冬那桩倒卖兵部精铁火器的通敌大案,引发三司会审。事件过于重大,危及国本,官家震怒。十一郎受官家信重, 以宗亲皇子身份, 暂领刑部主审官的职位, 由他领头督审这桩大案。” “我和十一郎多年好友, 十一郎以大事托我,义不容辞。我也参与了这桩大案,年初抓获一名关键人证……才有了开春时醉酒遇袭之事。” 应小满震惊地听着。 关键人证……有些印象, 似乎听隋淼提起过。 【死了个不该死的人,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 “就是前些日子暴死的那个关键人证?” 晏七郎点头称是。 “我回返晏家后,有人暗中追踪我行踪,被我引蛇出洞, 抓着两个。你当晚在场看见了。” “这边才抓着跟踪之人, 那边十一郎正好单独提审关键人证, 以他的身份允诺,只要供出背后主使, 可以留一条性命, 关键人证松口说要想想。” “当夜, 关键人证却暴死狱中。十一郎因此受了不小的牵累。我亦紧急入宫, 当面和官家阐述陈情。之后便日夜不休, 撬开跟踪之人的嘴,排查相关的官员差吏,意图揪出灭口的幕后黑手。” “十一郎最近日日出入大理寺, 因为他是三司会审的刑部主审官。他并非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应小满吃惊地微微张着嘴,从头到尾听完, 良久才说,“真的?” “句句属实。要不要我发誓给你?” 应小满神色恍惚地摇头。 细想起来,十一郎的气派架势,出行护卫,的确不像寻常贵人。如果七郎句句属实,十一郎确实姓赵,皇宫里养大的宗室儿郎,官家的嫡亲侄儿…… 那她岂不是长达几个月里,从头到尾盯错了人! “十一郎不是我仇家。他是赵家人,不是晏家人。那……我仇家呢?” 应小满迷茫地问,“究竟是哪个才是长乐巷晏家家主,我仇家晏容时?” 晏七郎眼神复杂:“晏容时他,自然另有其人。他若当面现身,却是个你之前从未想过的人,小满,你会不会——” “等等!”应小满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扮做“青萍”潜入晏家当夜,晏家几个管事异口同声,当着许多下人面前说出同样的说辞:“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当夜她正好在场! “我知道了。”灵光乍然闪过脑海,应小满恍然拍案: “好个狗官晏容时,把自己藏得这么深呐。” 仇家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那晚上在晏家大宅里,她才终于见了仇家一面。 【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她误会了这句话。 原来身穿紫袍、身为宗室皇子的十一郎,赵启甄,才是当夜管事口中的贵客。 原来跟随在贵客十一郎身侧,身穿朱红窄袖袍子的陌生相貌男子,才是晏家家主,晏容时! 当夜她的注意力全落在大步进门的“仇家”和出迎的七郎身上,压根没多留意十一郎身侧跟随的朱袍男子。 如今再怎么仔细回想,也只记得那男子相貌平平,比十一郎矮了半个头,只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顾盼间精光四射,给她留下点印象。 没事,只要叫她知道仇家是哪个,慢慢找寻,总能寻到正主儿。 应小满的心境又舒展开,把桌上摊开的画纸原样折起,还给晏七郎:“多谢你告知。现在我总算知道晏容时是哪个了。” 晏七郎:“……” “不是,小满,你再看看这幅画,再仔细想想。” 晏七郎把画纸又摊开递还给她, “我觉得,你多半又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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