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七郎怔了一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小满,别生气,冷静下来说话。” 应小满没法冷静。 越想越气,火冒三丈。 那天晚上,晏家在场三个人。 一个紫袍高官,一个红袍高官,一个七郎。 三个人里,一个是登门贵客,一个是家主晏容时。 七郎欺负她不认识另外两人的身份,睁眼硬说瞎话,一个按上好友十一郎的名头,一个按上不相干人物的名头。 为了阻止她复仇,硬生生把晏容时的名头按在自己头上,跟她掰扯什么‘不可兼得’,‘两个里面选一个’…… “狗屁话!”应小满气得声音都发抖: “舍不得自家兄弟的命,就拿你自己的命,逼着我这边放弃给爹爹复仇?你想得美!” 两边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愤然拍案而起,“晏七你个骗子!你又骗我!” 晏七郎:“……” “小满,冷静,坐下慢慢谈。”晏七郎见势不对,起身要拉她的手,应小满甩开就走,边走边狠狠抹了下眼角。 气哭了。 茶博士守在茶肆棚子边,随时等待贵客传唤,耳听得一阵疾速脚步声响,才回了下头,几个月来相熟的小娘子就如狂风骤雨般卷过棚子,撇下目瞪口呆的茶博士,瞬间没了踪影。 眼瞧着娇艳如三月枝头春花的小娘子,扯着裙摆跑起来,竟然如此之快! 又一阵脚步声响,这回是包场的贵客从茶肆里走出,停在棚子边,借着夜色的黯淡星光,凝望向小娘子已经风卷残云般奔过长街的背影。 周围几名亲随围拢上去。隋淼低声问,“还是没说清?” “说了。”晏七郎低低地叹了声,“她不信。” 茶博士极有眼色的牵马递披风,趁贵客上马的功夫殷勤商量:“小娘子平日里的脾气极好。今日难得发了脾气,贵客再包个场,下次继续说?” 年轻贵客摇了摇头。 临走前却又递下整贯的赏钱,叮嘱茶博士说: “你平日里和她聊得好。她下次再来棚子外站着躲雨,你继续和她闲话便是。她入京不久,对许多京城事物陌生,问起什么,你便如实答什么。话里不必提我,惹她不快。”
第45章 应小满扯着裙裾急跑了一路, 惹得路人频频回头盯看。 还好天色已经暗,人跑得又快,没等路人看清楚究竟,眨眼间便被她越过去。 直到疾奔至七举人巷口, 草木葱茏、青石铺地的清幽小巷出现在面前, 她终于放缓了脚步。 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路, 差点被气炸了的肺也终于恢复正常。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袒护自家人的骗子!把我哄去茶肆, 说来绕去一大通,最后还是骗我!什么两样只能选一个?我才不会为了这骗子放弃给爹爹报仇!” 应小满一路骂进家门里。 阿织已经睡下,正屋打开半扇窗。 “伢儿回来了?哟。”义母一懵, “今天不是跟七郎约好说事去了,怎么又气喋喋回来?” 应小满赶紧收敛表情,装作无事人样,从窗下探进半个身子, 摸了摸义母的额头。 “今天娘瞧着精神还好。咳嗽似乎也好了些。” 义母笑说:“确实, 今天热, 白天里精神反倒比以往好不少。往常这个点儿累得想摊在炕上,今晚却还好。幺儿也不吵我, 早早睡下, 我便做点针线, 等你回来。” 应小满急忙绕进屋里, “不早了, 趁着身子好转赶紧多歇一歇,做甚么针线。” 义母扯着线头不肯放手:“幺儿的新衣裳!小丫头身量小,衣裳做的也快, 等她这身做好了,我再给你好好做一身。特意给你挑的一匹鲜嫩颜色的好料子, 做一条牡丹百褶裙,我家伢儿穿出去保管叫人挪不开眼。” 应小满已经把针线匣子挪走,捧来洗漱的水盆布巾。“我才买的几身新裙子,不急着做百褶裙,明天再说罢。马上都两更天了,娘快睡下。” 义母睡下时还在嘀咕,“十六七年纪,整天买深蓝深黛的衣裳,灰扑扑的裙子,你这个年纪就该穿浅粉浅绿……” 应小满弯腰吹灯,心里也嘀咕,当然得买深色的衣裙。穿个浅粉浅绿的扎眼衣裳出门,没能潜进晏家丰松院,远远地先被护院给抓了…… 屋里和自家老娘闹腾一场,回家时气得差点炸肺的愤怒和难过倒消减了七分。但毕竟情绪大起大落,天气又热,这天夜里睡得不大好,翻来翻去许久才睡着。 入睡后又多梦。 梦里恍恍惚惚现出仇家的脸,依旧还是小麦微黑肤色,浓黑眉毛,狭长眼睛,面色阴沉,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模样。 她喜出望外,当即揪着仇家衣襟,毫不迟疑掏出老家带来的包铁门栓,一门栓敲上去。 就在得手的同时,被她揪住的仇家,忽地变成七郎的脸。 仇家顶着七郎的脸,开口也是七郎的声音,清晰地对她说:“我才是晏容时。小满,你来京城寻我报仇,恭喜你如愿以偿,大仇得报。” 她在梦里发愣的当儿,面前场景突变,七郎消失不见,化成一座凸起的坟头。依稀是义父在老家的坟头样式。 但坟头上墓碑分明写着: “晏七郎之墓。小满立。” 她在梦里的反应比茶肆里坦诚的多。心里绞痛,当场哭得眼泪滂沱,抱着七郎的坟哭着大喊: “你才不是我仇家,你是七郎。你别骗我了,快从坟里出来抱抱我……” 梦里哭得太厉害,以至于第二天大清早被人高声喊门时,脑袋晕乎乎的,半晌分不清东南西北。 应家每天起得最早的是阿织,站在门边仰头看来客,茫然地眨了下黑亮的眼睛,回身往院子里喊:“婶娘,阿姐,来了个郎中,背着好大医箱。” 义母起得也早,当即出屋迎接,客客气气把郎中请进门。 应小满晕乎乎地洗漱完毕,走出小院,和郎中寒暄几句,接过郎中开好的方子,借着晨光仔细打量—— 这回的药方子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许多不认识的药名,和之前几个郎中开的寻常补气方子大不同! 她登时精神大振,捧着方子挨个细细地问药名和功用。郎中耐心极好,捻着短须挨个回答,极尽详实。 应小满越听越清醒,越听眼睛越亮。这位郎中不一般,瞧着像有大本事的! 趁着把郎中送出家门的功夫,她站在门边悄声问:“郎中给个实话,我娘身子到底是什么病症,这个夏天能不能治好?” 郎中有些为难,如此跟她说:“若说病症,其实不算急病。多年寒气入了身体,伤了肺腑。你家母亲是不是常年生活在水边,亦或经常去水边洗菜洗衣之类的劳作?” 应小满连连点头,“老家靠着汉水,我娘每天都和村子里的婶娘们去水边洗衣裳。” “那就对了。几十年一点一滴积下的寒气,年轻时不觉得,年纪大了便熬不住。寒气入体引发眩晕,寒气入肺引发咳喘。” 郎中又格外叮嘱道:“近期咳喘不停,寒气入肺的症状严重。夏天还好些,当心这个秋冬。” 应小满的一颗心登时紧揪到半空里,声音都开始发颤:“当心秋冬……什么意思?郎中说清楚些!” 郎中也被她吓了一跳,急忙点了点方子,“应小娘子莫慌,老夫的意思是,滋阴养肺的方子,夏天里就要吃起来,莫要拖去秋冬,引发更严重的咳喘……按方子吃药咳喘就会减缓,小娘子别哭啊。” 应小满不好意思地飞快抹了下眼角。 “郎中不知道,之前有个晚上我娘咳着咳着,突然呕了血,把我给吓得……” “呕血?”郎中登时皱起眉头,“不对。你娘身上积攒多年的慢性寒症,即便寒气侵入肺叶,应该也不至于在夏天里呕血如此严重才是……哦!” 他恍然道,“会不会咳得太厉害,伤了喉管?喉管猛咳伤损,有可能出血。你回头问问你娘,最近说话吞咽时有没有喉咙疼痛的症状。” 应小满长长呼出口气。 前日惊见的一口咳血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原来是虚惊一场? 始终微微蹙起的眉眼终于彻底舒展开。她的脸上忍不住带出了笑,喜气洋洋送郎中出门去。 郎中临别时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从怀里又递过一张方子。 “刚才的药方是滋阴养肺功用,这张药膳方子用于温补调养,每日早晚粥汤带着服用即可,小娘子收好了。” 应小满本能地收下药膳方子,站在门边目送郎中离去。 直到闩好了门,领着阿织往小院里走回几步,她脚步一顿,疑惑地问灶台边忙碌的义母。 “娘,这位郎中面生,头一回来我家。可是你昨天出门请来的?” 义母摘菜的动作停下,回头纳闷说,“昨天出门只去了趟布庄,扯了几尺布,我就回来了。郎中不是你请的吗?” 应小满:“……不是。” 她知道谁请的郎中了。 昨天和七郎没闹翻之前,当面提起过阿娘的病,还提起过药膳方子…… 她闪电般把药膳方子重新拿出,仔细瞧了瞧。 洋洋洒洒开出二三十味药,药名越看越眼熟,眼瞧着正像前一阵被阿娘不知藏去何处的那张,一模一样的药膳方子! 应小满心情复杂,手抓着药膳方子,人站在树下久久地不挪动。 义母没察觉她这边的异样,还在灶上边生火边嘀咕: “你没请,我也没请,哪来的郎中?总不能是城南河边的李郎中还记挂着咱们,特意托了城北同行来寻咱家治病?” 应小满:“……” 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传来好大一声叹气。声线清脆,尾音拖得老长,烦恼明显。 “怎么办。”应小满苦恼地嘀咕。 义母:“什么怎么办?” 应小满不说话。 人往西走几步,敞开的西厢房门边,碎花包袱安安静静地堆在方桌上。 她昨晚气急跑回家时,一路上念头乱糟糟的,有那么十五六次想起搁在厢房的碎花包袱,回家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后来被老娘打了个岔,把这事给忘了。 睡梦里又隐约想起五六次,清晨起来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等她清晨起来,七郎请来的郎中却也登了门。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偏偏又不完全是个骗子。 一个真心实意对她的骗子……? 应小满站在厢房门边烦恼地琢磨半日。这是个什么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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