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梧巨力”四个字, 确实像义父。但其他的记载对不上。 应小满吃冷圆子的动作都停下了, 怀疑反问,“你说我爹爹其实不姓应, 姓庄?” “不确定, 有可能。” “按你的说法, 我爹爹从前是山里翦径的盗匪?不肯接受朝廷任命, 就来了我们乡村, 做起猎户?” 还是那句“有可能”。 晏七郎转问她,“你爹过世时多大年纪?” “五十来岁。” “究竟五十多少岁?五十一、二,还是五十七、八?” “不知道。” “……” 晏七郎没说话, 但瞥来一眼。眼神里明晃晃的意思,自己爹娘的年纪, 怎会不知道? “我爹不大说自己的事,也从不过生辰。” 应小满细数起往事: “有一年我娘背地里念叨,‘你爹都快五十了,一场生辰席没办过。问他要不要等五十大寿那年办一场,他不肯’,我才知道我爹快五十了。” “……”晏七郎抬手揉揉眉心。 应家这位义父的过往,不寻常。 应家这边先搁下,他继续说起晏家那边的往事。 “祖父当政期间,过手大小案无数,其中后果最为严重、牵扯进许多官员的一桩案子。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通敌大案。有官员在巨利引诱之下,泄露兵部火器图纸给北边潜入京城的奸细——” 声音倏然一停。 两人此刻面对面坐在街边的小方桌上吃冷圆子。应小满面朝路边,七郎面向街上。 距离小方桌五六步外的路边,迎面走近一个身穿绛纱袍子、脚蹬乌靴,宽肩窄腰的郎君,手里把玩一把象牙扇,身形瞧着眼熟。 来人磨着牙打招呼。 “我来得这般不巧,大晚上出门撞见谁了——两位又重归于好了?” 赫然是刚从徐家当铺寻来一把新扇子的雁二郎。 雁二郎着实气得不轻。他这边一头热地谋划,那边小两口和好了?岂不是他娘的替他人作嫁衣? 手里象牙扇摇了摇,唰得收拢,他嗤笑一声: “七郎,你身边这位小娘子瞧着笑得比蜜甜,心里可有不少弯弯绕绕。这几天她背着你托我做一桩对你晏家不利的好事,想不想听?” 应小满心情顿时大为不好,扯了下身边郎君的衣袖,低声说,“别理他。” 晏七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紧不慢舀了个豆粉圆子,接过雁二郎的话茬:“怎么,小满托你想法子暗中潜进晏家?” 一句话把雁二郎给堵得不上不下,一口气梗在中间。他当街重重拍掌几下,引来路过行人的诧异眼光。 “原来你都知道?有意思。你们两个实在有意思。” 应小满:“……” 原本拉扯七郎衣袖的几根纤长手指肉眼可见地蜷了蜷,视线悄然偏移去旁边。 三分尴尬,四份心虚,五分恼火。 雁二郎实在靠不住! 笑面虎,当面说反水就反水。这厮还不如晏八郎靠谱! 越想越恼火,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抬起,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雁二郎居然还吊儿郎当地冲她弯唇而笑。 蜷去旁边的手指头被挨个捏了捏。应小满的视线从大街上倏然收回,瞄向身侧。 晏七郎攥着她的手,温言安慰:“小事而已,别理会。越搭理他窜得越高。我们继续吃自己的。” 于是两人继续吃冰。桌下的手指头勾着手指头,边吃边亲昵地低声交谈几句。 雁二郎站在街边,瞧在眼里,心火有点旺。 小娘子在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无事便瞪他,两三句对话把他冲得八丈远。 虽说嗔怒也动人,但俏生生牡丹盛放的年纪,笑起来肯定比发脾气更甜更好看。 瞧瞧现在,小扇子似的浓长睫毛忽闪几下,眼睛亮晶晶得像天上星子,笑靥儿甜得像碗里在吃的碎冰糖水。 这两个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和好,一个明知道小娘子要去家里偷东西,既不阻拦,又不肯给;另一个心里分明惦记着晏七郎的情分,还潜进晏家偷东西?! 晏家有什么值钱物件,值得应小满这般惦记? 唰地一声,折扇打开,朝自己扇了扇。 心火更旺了。 身边亲信眼瞧着,叹着气悄声劝说,“二郎,人家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即便横插一杆子,也插不进去啊。天下美貌的小娘子何其多,春华楼上这几日据说又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挂牌见客,美貌才情俱佳……” 雁二郎抬手阻止。 闭了闭眼,熟悉的感觉升腾心头。 酸爽,憋屈,生平罕见,难以形容的销魂滋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京城的美貌小娘子千百个,他还就单单瞧中眼前这个看不上他的。 盯着人群里耳鬓厮磨、尽显亲昵的一对璧人,雁二郎骨子里一股邪性子被勾出来,不怒反笑。 “别看他们如今情意绵绵、如胶似漆……只消晏家里那件贵物件还在。一个想要,一个不给,这两个迟早还得翻脸。” 他懒洋洋地往前踱步,“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我急什么?我早早地在树桩子边上候着,坐等小白兔自己撞进怀里。” 沿街踱出几步,又回身定定地瞧一眼,背身离去。 “雁二郎在自言自语说什么?”应小满边吃边嘀咕:“瞧那一脸算计模样,不像在说好话。” “不管他私下谋划什么。”晏七郎放下五十文,两人起身交握着手继续逛街: “总之不怀好意,不可相信。来,小满,细说说看,你如何走雁二郎的路子,暗中潜进的晏家大宅。” 小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能说。” 两边互看一眼,手拉着手默默地继续走出几步。 应小满感慨:“雁二郎真不是好东西。见面就想挑拨我们吵架。” “莫了他上的当,我们不吵架。”七郎肯定地说。 “嗯。” “都是雁二郎存心使坏,挑拨我们。以后离他远远的。” “嗯!” —— 这天晚上尽兴而归。 沿路吃过五六处宵夜摊子,直到肚皮圆滚滚地再也撑不下,应小满拉着晏七郎的手,坚持要他跟自己回家,把灶上半只荷叶鸡带回家,尝尝阿娘的手艺。 晏七郎有顾虑。 “你母亲对我印象不佳。如今贸然登门,不请自来,会不会得老人家厌恶?” 应小满招呼他凑近,悄悄吐露一个秘密。 “自打我娘发现隔壁的沈阿奴做事更靠不住,连他自家老娘都差点没看顾好,她就不怎么数落你了。上回你请来的郎中医术高明,娘还说要寻个机会谢你来着。” 晏七郎揣摩着其中的细微转变,“所以,我又可以登门拜访了?” 应小满拉着他的手,弯眼笑:“还能吃得下么?荷叶鸡别带回家了,我请你上门吃。” —— 说是上门吃鸡,应小满接连吃了五六摊宵夜,肚皮撑得滚圆,哪里还吃得下。 晏七郎瞧着人身材修长偏瘦,进门坐下之后,慢条斯理地开始动筷,居然吃得还不慢。 “饭量可以啊。”应小满惊奇地说,“看不出。” 晏七郎笑看她一眼,“我这个年纪,饭量哪有少的。外表看不出的事多着去了。” 两人对坐在在小院里灯笼高挂的桂花树下。应小满眼瞧着桌上半只鸡逐渐消失,心里默默地嘀咕,之前铜锣巷养伤那阵子,该不会饿着他了罢…… 阿织已经睡下,义母还没睡。屋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义母隔窗喊,“伢儿,七郎来了?” 应小满:“嗯!带七郎回来吃荷叶鸡。吃完他就走,桌灶我收拾,娘你别起来。” “我才不起来。”义母哼道,“你个伢儿生气完了?跟七郎吵完了?上回吵架的事说清楚了?下回七郎再来敲咱家的门,开门还是不开门?” 应小满:“……” 义母:“趁着七郎人在,跟人家当面说清楚了。省得门外一趟趟地来敲门,门里一夜夜地不肯睡。大晚上在院子里剁肉剁到我耳朵疼。” 应小满:“……说不清楚。吃完再说。总归娘你别问了。” 晏七郎边吃边摆弄鸡骨头。 清香扑鼻的半只荷叶鸡吃完,鸡骨架在桌子上搭出半只鸡的形状,晏七郎起身洗手,称赞说:“京城罕见的美味,不知可有机会再尝第二次。” 义母从自家女儿那边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又在屋里隔窗问起晏七郎。 “上回吵架的事,七郎和我家伢儿说清楚了?她愿意让你进门了?只要你能进门,荷叶鸡家里有的是,随便你吃。” 晏七郎答:“今晚登门,吃了应家半只荷叶鸡,理当报答。应夫人,小满过世的义父的当年经历,关系到我和小满吵架的根本缘由。今晚当面问过应夫人,若信得过我的话,还请直言回答。” 义母咳了几声:“老头子都入土了,我有什么不敢答的话。七郎劝劝伢儿,老头子临走前犯倔,叮嘱她的那桩报仇事,叫伢儿心里别惦记了。安安心心过好小日子,比什么都强。” 晏七郎:“还是要问个清楚究竟。” 于是隔窗一个问,一个答。 应小满过世的义父,年轻时在外地的旧事,义母也不清楚。 她嫁入应家时,义父已经落户在村子里四五年,当时年纪在三十上下。虽说瘸了条腿,进山混口饭吃不成问题。但面相凶恶,村里少人敢接近。义母娘家人多家穷,饭都吃不饱,义母自己做主把自己嫁了。 婚后五年未能生育。义母提出几次抱养个孩子。 “咱家那时候穷。你爹毕竟瘸了条腿,太陡峭的深山去不得,外山又打不到猛兽,能拖只黄羊出来便算大进账。我商量抱养个孩子,说实话,起初也想着抱养个男娃儿,给你爹留个后。毕竟你爹年纪大了。” 连提几次,义父始终没应声。如此过了几个月,义母自己都把提议抱养的事给忘得差不离的时候,义父突然问她,“女娃儿要不要?” 义母问他,“家里添丁口不容易。抱养个男娃儿,算是替你应家留个后。抱养个女娃儿,你想啥子呢?” 义父说,“女娃儿你不喜欢?” 义母便如实答:“女娃儿乖巧。我其实更喜欢女娃儿。这不是想着替你老应家留个后——” 义父不在乎。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命硬没被阎王收了去,活够本了。谁在乎留不留后。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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