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娘说得也有道理。处得好的乡邻,总得帮忖一下。 她提起小竹篮去沈家,阿织今晚兴奋得睡不着,搀着阿姐的手替她开门。 沈家门外的牙人讨不到月赁钱,当然还没走,两边僵持着。应小满当面把白纱布掀开,露出竹篮底下两贯纸交子。 “我娘说,趁着手头宽裕,欠沈家的钱今天就还上。篮子里还送了些谢礼,沈娘子收好了。” 把竹篮塞给还在发愣的沈娘子手里。 牙人眼尖,早觑见了纸交子,登时笑开了。 “这不是有钱吗。沈娘子不早说,偏跟小的哭穷。还好邻居应家小娘子听到响动来还钱了……” 打发走了牙人,沈娘子不安地提着篮子站在门口,想开口道谢又不知说什么,踌躇片刻,进屋抓了一把乌梅糖塞给阿织手里,又跟应小满说,“必须当面跟应嫂子道谢。” 应小满拦不住,沈娘子撑着病歪歪的身子,准备了四样礼,郑重装在提盒里,坚决地过来应家寻义母说话。 义母急忙把人迎进屋里,四处准备姜茶。 “就是看沈娘子最近身体不好,不想你累着,才叫小满把篮子送过去,你接下就得了。准备礼物特意过来道谢作甚,同住一处的邻居,太过客气……” 敞开的窗里传来沈娘子虚弱的话语:“应家嫂子心善。种种妥贴心意,沈家看在眼里,感激肺腑……” 阿织捧着满手糖饴,坐在桌边和阿姐分享,边吃边说:“我喜欢沈娘子。” 应小满叼了块甜丝丝的荔枝膏,“沈娘子也喜欢你。但沈娘子病着,你别上门打扰她。” “婶娘也病着。” “人操心多了,年纪大了就会生病。”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你乖乖的,天黑了别到处乱跑,别叫婶娘担心你。” “嗯!”阿织低头吃了几个甜果子,忽然耳朵一竖:“沈娘子说起你哎,阿姐。” 应小满:“你都听见了,我当然也听见了。” “沈娘子又提起沈家哥哥。阿姐,你会不会嫁给沈家哥哥……” 应小满敲了小脑袋瓜子一记。“专心吃你的糖。” 沈家娘子特意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过来寻应家义母,当然不只是道谢这么简单。 言谈中果然提起两家小辈。 “家中只有一个犬子阿奴,读书还算上进,明年即将下场科考。如果考不中自然不提。如果能侥幸考中进士的话,也算从此有了前程。我看阿奴和你家小满年纪相仿,平日说话也算投契……” 应小满越听越不对劲,赶在沈家娘子往下说和之前,高声说:“不投契!” 沈娘子:“……” 和沈娘子对坐的义母:“……” 沈娘子尴尬得几乎说不出话,对面的义母也好不了多少,尴尬笑说:“我家这伢儿性子随了她爹,打小就直肠直肚的,憨得愁人。沈娘子别误会,我家没有旁的念头。咱家是开肉铺子生意的小门小户,高攀不上读书人。” 沈娘子闹了个大红脸,忍着羞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以后再不提了。家里旁的好物件没有,几块糖饴还是有的。我看你家小阿织喜欢,待会儿我再送点过来。” 义母过意不去,又是一番推辞感谢。 两人年轻时都没少在乡郡吃苦,入京后日子有所好转,但不巧最近又都在生病,说来说去,倒是许多聊不完的话题,对坐着抹起发红的眼角,彼此唏嘘不已。阿织困倦地睁不开眼睛,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回去了。”沈娘子意犹未尽,看看夜色还是起身,“明天再来寻嫂子说话。莫耽误了小阿织睡觉。” 旋即又送来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甜果子。 “家里那位入狱时,几家关系好的亲友同僚登门慰问送来不少礼。我家阿奴大了,自不吃这些,索性都给小阿织罢。” 沈娘子半是窘迫半是遗憾地说:“可惜两家没有缘分。” 应小满把各式甜果子装两个大瓷盘,放在小院树下的长桌上。 阿织困得已经泪汪汪的眼睛猛地睁开,绕着小桌转悠,义母好笑地把人抱进屋里:“该你的跑不掉。睡觉了。明早起来再吃。” 当晚,应小满照常准备好二十斤鲜羊肉,反闩上院门,吹熄油灯,回屋睡下时,以为这是个寻常的京城夏夜。 * 当夜三更末,夜深人静时,七举人巷西边无声无息起了火苗。 火势起得突兀而猛烈,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席卷过西边几户人家,火势熊熊,直扑周边屋宅。 京城夏季多风沙。 热风夹杂着火势,院墙不能阻止,巷子两边连片栽种的树木加剧火势,砖瓦木檐陷入火中,发出噼啪之声。 西边惊醒的几户人家惊慌大喊。 但今夜的火势绵延得诡异,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瞬间吞噬了大片屋宅,浓烟滚滚。 闻讯赶来的乡邻取木盆木桶往火里泼水,不但不能浇灭火苗,火势反倒更大。 砰,屋脊梁木在火焰中沉重倒下。 西边周主簿家的宅子在火中垮塌。 瓦砾轰然塌下的巨大声响,终于惊醒巷子东边的应家。 * “娘!阿织!” 应小满在腾腾浓烟里大喊,摸索着往主屋方向去。眼前伸手看不清五指,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腰,她急忙扶住,是院子里的水缸。 “娘!阿织!” 耳边俱是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有些模模糊糊的,自远处的邻居家传出。阿织的哭声近在咫尺。 应小满摸索着进屋,不住地咳嗽,迎面揪到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娘!我带你出去!” 义母却使劲挣开她,回身继续摸索,“我自己能走,找幺儿!幺儿刚才从炕上掉下去,我再摸不着她!” “我进屋找她,娘先出去!”应小满把捂嘴的湿布塞给义母,搀扶着义母在滚滚浓烟中摸索着往院门走。 义母拉扯不过她,被拉到院门边时,却紧攥着她不肯放手,颤声而哭,巨大的恐惧感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她。 “万一寻不到幺儿,伢儿,你自己得好好地出来,答应娘……” 应小满没有安抚母亲的时间。 她匆匆撕下一幅裙摆,摸索着又寻到小院里的水缸,布料浸透水,拢住口鼻。挂在缸边的木勺舀起满勺水,直接往身上泼下。 起火才不过一会儿功夫,浓烟怎么这么大? 阿织这么小年纪,被浓烟呛久了,人会出事的。 “阿织。” 铺天盖地的呛鼻浓烟,她忍着咳嗽,循着记忆里的堂屋摆设,四处摸索呼唤,“阿织。” 腿脚不知磕碰到什么硬物,疼得很。她拿脚踢开,是摆在堂屋正中的长条凳。 她呛咳着挥开浓烟往里走。 原本黑黢黢的周围开始冒亮,在火灾现场不是个好兆头。她警惕地盯住几处火苗窜起的位置。 眼睛很快被薰得看不清了。她摸索着继续往里走,弯腰去摸四处旮旯角落。“阿织,听到我吗?过来阿姐这里。阿姐带你出去。” 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阿织在微弱地哭:“阿姐,你在哪里呀,我看不见,阿姐。”小丫头被浓烟呛得不轻,发出一阵短促的咳嗽声。 不幸中的万幸,被浓烟呛住的这阵连续咳嗽声让应小满确定了方位。 她迅速转左,在大片浓烟里磕磕碰碰地穿过堂屋,一把摸着里间长炕,又沿着炕寻摸小丫头的位置。 “阿织,快出来。阿姐已经来了。”她也被呛得不轻,眼前又熏得看不清楚,湿布捂着口鼻断断续续咳嗽着,声音不知不觉哑了,“你在哪里……” 大片浓烟里奔出一个小黑影,阿织无头苍蝇般从藏身处哭着奔出来,张着手臂四处摸索,“阿姐!” 应小满循着哭声奔去浓烟深处,挥开大片烟雾,忍着剧烈呛咳一把抱住柔软的小身体,在越来越热的烟雾里寻摸出门的方向。 木门摸着烫手。 进屋时几处小小的明火位置已经开始燃烧。 七举人巷这里的屋宅都是砖瓦加木头,夏日燥热天气里一点就着,院门边的明火越来越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应小满拿湿布捂着阿织的口鼻,疾步往院门外冲,一步便跨过开始燃烧的门槛。 七举人巷的火势最初是从西边开始蔓延的。最西边几间屋宅的火势此时已经很大了。 熊熊烈焰映亮了半边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令人恐惧的砖瓦坍塌声响。 京城东西南北都设有望火楼[1],火灾不久,城北这处望火楼便察觉不对,几十名潜火兵[2]已经赶来七举人巷救火。附近巡逻的官兵也已赶来协同治安。 劫后余生的七举人巷邻居们聚在一处,神色残留惊恐,对眼前惊人的火势指指点点。 “最先从周家起火……” “听说不是走火,是被人泼了油!因此才烧得如此之快,片刻间蔓延出去,水泼无用,火势更大。” 众人大惊失色。“周家怎么会招惹这等大祸事!竟然被人趁夜下如此毒手!周家的主簿娘子……” 几个明白人纷纷摇头:“你们看周家的火势,哪来得及逃生?不止周家娘子,周家的两个孩儿,雇请的几个奴婢,厨娘马夫,砖瓦房梁,一草一木,都在火里……” 不知哪路官兵赶来,为首的武官大声传令,周围闹哄哄的,被大火惊动的黑压压的人群把火灾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武官传下什么令也听不清。 应小满抱着满脸黑灰的阿织,自己也是满身满肩膀的黑灰,只看到官兵迅速分成几队,以身体做人墙挡住七举人巷两边巷口,禁止闲人出入,只放专职救火的潜火兵进进出出,搬来大片灭火的湿泥土堆,阻挡火势。 几名匆匆赶来的主事官员远远地盯着火势腾烧的巷子。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大声喧闹。 有人以身体冲撞官兵人墙。 看打扮像个少年书生,赤手空拳,哪里冲撞得动官兵人墙,片刻后便被拖去旁边。 夜风里传来少年人的大喊,“我娘还在巷子里头!放我进去!我把我娘扶出来!”声音竟然有几分耳熟。 抽抽噎噎的阿织停下哭声,疑惑地转头望去,问应小满,“是不是沈家哥哥?” 应小满也觉得像。 她不想惊吓到阿织,把小脑袋按在肩膀上,自己在火把光芒下远远打量,被拉去角落的少年郎确实是沈家大郎,沈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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