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方设法叫你和宫里的老娘娘搭上关系,难道为了害你不成?当然是为了你好,为你家好。我对你的满腔心意,为你打算这许多,小满,你一点瞧不见?你难道生得一副铁石心肠不成?” 应小满压根不为所动。从小到大对她上心的人多了去了。那么多追上门想讨她做老婆纳她做妾的,老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难道她都要应他们? 笃笃笃的剁肉声一停,她利落地把肉臊子装油纸包递去:“三斤肉臊子。惠顾三百六十文。” 雁二郎不肯接:“我要的是五斤肉臊子。再细细地切一会儿,多说几句。你还没答我。” “没了。生意好,只剩最后三斤肉,都给你了。”应小满把油纸包塞过去,白生生的手掌摊开: “给钱呐。” 雁二郎:“……” 他自认为掏心掏肺的一番话,终究还是没得回应。 提着油纸包,人站在路边,眼瞧着应小满收拾摊子,关上门面,人穿过热闹长街,果然往斜对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苗条人影消失在官衙门后。 雁二郎神色莫测,折扇在手里摇几下,唰得收拢。 抬手摸了下腰间新挂上的天武禁军指挥正使腰牌。 —— 大理寺官署值房。灯火日夜通明。 余庆楼奸细案虽然了结,但牵扯出的线索直指多年前的旧案。 晏相当政时轰动一时的国库武器倒卖旧案,似乎留下漏网之鱼。以至于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依旧和余庆楼奸细窝点有千丝万缕的残留关系。 大理寺查案官员的眼睛都熬红了。几百斤的旧文档一卷卷取出翻阅。 重查三十年前的盛家。 “晏少卿!” 接连翻查旧档的某个深夜,某个文吏顶着通红的眼睛,捧一卷泛黄地契过来。 “河童巷查出密道的那处赁宅子,多年间换过三任主人。但三十年前——正是盛家名下的产业!” 晏容时在灯下仔细翻阅从顺天府调来的历年地契存档。地契清楚地写明历任主人的资历。 十二年前转手。买家姓严。 十八年前转手。买家姓陈。 二十六年前转手的那份地契比较特殊。上面写明,此为官府收缴发卖的宅邸。买家从官府手里买来。 再往前翻。 三十七年前,一份纸张黄脆的旧地契上赫然记载买家的姓名: “盛富贵。” 所以,河童巷这两处赁宅,在三十七年前,还没有被一分为二,曾经是当年名动京城的巨贾盛家买下的一处别院。 直到盛家被牵扯进多年前的武器倒卖旧案,抄家流放,这处宅子被官府收缴,从此历经三任主人。 晏容时面前的长案上,依次摆放着三十七年间的四张转手地契。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一个之前被所有人忽视的问题。 “多年居住在河童巷旧宅的聋瞎老仆……究竟是哪任屋主留下的老仆?” 不止文吏,旁听的大理寺丞都懵了。 大理寺丞即刻起身:“下官这就去提审老仆!” 晏容时却阻止道:“莫惊动老仆。” 他的目光落在长案上。灯光照上泛黄陈旧的地契,年代久远的“盛富贵”三个字模糊在光影里。 “去河童巷,找旧邻居打听。” 消息很快打听回来。 “老仆既聋又瞎,说不上话。最近一任屋主严家几年前搬回江南老家后,这老仆便住了进来。曾经有好事的邻居问过几句,和老仆比划着鸡同鸭讲,老仆扯着大嗓门喊‘主家留我看家!’邻居观察一阵子,发现这老仆老实守规矩,每天勤快洒扫,便无人再多问了。” 至于老仆嘴里的“主家”,到底是不是严家,无人在意。 晏容时仔细听完后,叮嘱大理寺丞的还是那句: “莫惊动老仆。” —— 晏容时的案头摆着两只柑橘,一坨铁疙瘩。 官署里人来人往,他并未刻意避讳什么。有官员指着铁疙瘩问起,他便语焉不详地答:“物证。” 有细心的官员提起:“似乎有几分像大门铁钥匙啊……” 晏容时便也笑说:“确实像。本官正在研究。” 没几日,经常来往大理寺的官员便都听闻,晏少卿手里有个重要物证,极为看重,出入都带着,时不时拿出来研究。 十一郎过来大理寺时,也观摩了片刻铁疙瘩。 “边角都烧融了。有没有叫匠人原样复刻一个?” “有。” 当着官署里众多好奇观望的官员,晏容时拉开长案边的小抽屉,取出一串沉甸甸的铁钥匙。 “请了工部最好的匠工,想方设法复原,按照复原后的种种可能,复刻出三把钥匙。总有一把能打开大锁。” 他把三把铁钥匙递给十一郎,遗憾叹了声:“只可惜,寻到了钥匙,却不知和精铁钥匙对应的铜锁在何处。锁着何等物件。” 十一郎查验得仔细:“如此沉重,只怕是库仓钥匙。” “确实像库仓钥匙。”晏容时也赞同。 十一郎这些天在兵部追查得人几乎魔怔了。捧着三把精铁钥匙,想起失窃的武器,不假思索道:“兵部消失了整库仓的武器!你这把钥匙……” 晏容时不等他说完便抬手截住,看了眼周围耳朵都竖起的官员们。 “无凭无证。武器失窃重案,关乎国本。不能捕风捉影地查。” 劝诫得有道理。话头就此打住。 但十一郎的半句话在场听到的人不少,小道流言还是传了出去。 两三天后。 清晨入宫的大朝会结束后,晏容时例行留下。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的主审官觐见圣驾,当面详述武器失窃大案最近的进展。 晏容时回禀的大理寺这处,相比几日前无甚进展。 官家在御座处听完,突然问起一句:“听闻最近晏卿得了个重要物证,似乎是开启某处库仓的钥匙。极为关键,日夜带于身侧?晏卿为何不提此事?” 官家当面问起,晏容时自然当场拿出。 被烧得半融化的一坨铁疙瘩就这么展示在御前。 晏容时略过应小满,言语间只提庄九。 从前京城有户卖蔷薇水的大商户,命亲信庄九送五十两银至余庆楼。余庆楼掌柜方响在京城做了多年生意,始终没有等到庄九。 方响供认这段旧事时,正好有一枚五十两旧银锭出现在京城,被赁户充作赁金。屋主融银时,银锭里竟然融出一把铁钥匙。被他无意中取获,便带在身边。 “臣笔下录供五十两银时,面前便出现五十两旧银锭,巧合得很,简直像冥冥之中暗含天意。” “银锭内融铁罕见,看着又像库仓钥匙,臣便留在身边,时时把玩。心里的想法,其实也如很多人所想那般,万一……失窃的大批精铁武器,就藏在某处不为人知的库仓中。银锭内藏的精铁钥匙,万一便是那开启库仓的钥匙呢。” 晏容时言辞谦恭:“但臣也知晓,臣的想法毫无线索,只是捕风捉影的愿望罢了。银锭里藏铁、藏铜,其实是许多江湖术士惯常的做法,从来不少。寄希望于一把铁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因此,臣御前不敢奏对。” 官家恍然,转身对御座边立着的郑相说话。 “原来是百姓家充作赁金的旧银锭里融出的一把铁钥匙。和兵部武器失窃大案,确实扯不上关系,难怪晏卿不肯提。” 郑相捻须微笑说:“晏少卿为人谨慎机敏,实为栋梁材。” 官家指着晏容时感慨笑说:“他祖父晏相还在时,有年除夕带着晏卿入宫赴宴,当时晏卿才八岁罢?晏相当众夸赞‘吾家麒麟儿’,朕就在场,印象深得很!一晃十余年了……” 话题就此闲扯开。 在场几位重臣挨个把烧融的铁钥匙接去手里把玩,畅想说笑,最后由郑相把玩片刻,归还给晏容时。 “晏少卿拿好。”郑相含蓄笑说:“纵然大海捞针,却也不是毫无可能。也许,兵部失窃的众多精铁武器,此刻正静置在天下某处库仓内,就等着晏少卿手里这把钥匙开启,重见天日。” 晏容时也同样微微一笑,将铁疙瘩接过,依旧揣入袖中,云淡风轻说。 “郑相说笑了。” —— 当天傍晚,晏容时提着大理寺公厨当晚现做的一份蒸羊来应家小院,原想说两句话便走。 韩老已经登门纳采,两家开始议亲,京城讲究些的人家都会让两边小辈回避。 应家当然不讲这许多规矩,晏容时也不舍得长达半年回避不见。 但京城毕竟高门众多,逢年过节少不得走动来往。若婚前太不讲究的话,以后小满嫁来晏家,耳边只怕要听闲话。 来的时候如此打算没错。但一屉蒸羊才隔门递给阿织,人还没说话,应小满就把他拉进小院里去。 “襁褓还我。”应小满不大高兴。 “早和你说了,我只有应家的爹娘,谁叫你自作主张查我亲生爹娘了。” 关于襁褓,晏容时的想法不同。 他耐心地解释:“年代久远,其实多半查不出什么的。但还是要查。哪怕只查出一点点线索,即便查出而不相认,但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 应小满纳闷问:“既然都不打算相认,为什么还要追查呢。” 晏容时握住她冷风里冻得微凉的手指尖,亲了亲。“还记得你母亲对隔壁村张家认亲的心结么?” 在七举人巷的某个夜里,义母哭得很惨,应小满记得很清楚。 “你母亲会起心结,因为不知张家话里的真假,老人家便一直惦记着。” “你是应家养女之事,知道的人不少。上回是邻村张家认亲,等下回再有李家,王家来认亲呢?若你知道亲生父母的线索,便能轻易分辩真伪,让你母亲少起波澜。” 说的有道理。应小满思索着,襁褓的话题就此放过。 她牵着晏容时的手,绕过箱笼,引他在小院里弯弯曲曲地走。 “瞧瞧你送来的满地箱笼。” 应家收拾了两天,义母收拾得心惊胆战,好容易寻出些装绸缎和金银器之类不容易损毁的箱笼垒起双层,把贵重易碎的箱笼靠墙放置。 满满当当的小院总算腾出一半空地,可以放阿织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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