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骨太结实,扛揍。 他派人去铜锣巷挨家挨户地查问时,有邻居还记得应家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后生。个头身段都符合,时间也正好对得上晏容时开春遇袭失踪的那段日子。后来和应家一齐搬走了。 所以,应小满和晏家七郎,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之所以会相识,后来又走在一处,就是因为应小满救了晏七郎。七郎在铜锣巷养伤的那段日子,两人悄悄好上了。 “还真是个小白兔。”雁二郎喃喃自语,“纯朴自然质,一个字都没说错她。” 瞧着七郎受伤可怜,心疼了,对七郎好声好气的。瞧着他雁翼行精壮有力,结实能扛揍,成天不是骂就是打,上来就扇巴掌…… 一天半日的,当然拦不住人家小娘子归心似箭。 但一天半日的,足够自己病歪歪、惨兮兮地出现在应家人面前。 应小满那小白兔性子,难不成还能把自己给扔路上? 雁二郎拿定主意,招手示意都尉附耳过来,笃定地吩咐下去。 “找个妥当地方。倒一棵树。” “挑几十个嘴稳可靠能干的,乔装打扮,配合本指挥使演一出戏。” “放心,不会耽误你们前程。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 大理寺官署内灯火明亮。 黑漆木长案上搁着的红木雕花小盒打开。晏容时在灯下微微地眯起眼,打量木盒里静静躺着的三把精铁钥匙。 “昨晚我离开后,是不是有人动过盒子?” 他询问清晨洒扫的几个吏人。“我看木盒的位置似乎移动过了。” 几个洒扫吏人慌忙分辩说:“少卿桌案的重要物件,小人碰都不敢碰。” “昨晚小人看盒子就在这处,压在文书上。少卿看,压痕还在。” 清晨早到的大理寺丞急忙过来查看。晏容时把雕花红木盒原样上锁,若无其事说:“确实压痕还在。盒子里三把钥匙也都在。好了,无事了,你们退下罢。” 等洒扫吏人退下后,晏容时关上门,重新打开木盒,单独招大理寺丞说话。 “正是因为平日无人碰触,我也不动,这几把钥匙已经落了灰。但一夜过去,钥匙表面变得干干净净。” 大理寺丞是多年查案老手,接过三把铁钥匙,手指细细地捻过一圈,骤然变色说:“确实被人动过了。表面触手滑腻,应当是被人拿去压入泥模里,又细细擦拭干净,原样放回盒子里。” 钥匙压入泥模里,当然为了复制。 大理寺丞肃然说:“此事极为严重,要追查。” 晏容时却笑了。 抬手压去自己唇边,“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接下来这句,还请寺丞保密。” “啊?” “这三把钥匙留在官署里,就是在等有心人。如今——果然有人动了钥匙,我就安心了。” —— 半个京城之外。郑相赁居多年的宅邸里。 郑相身穿一身质地极为寻常的青布袍子,脚下穿黑布鞋,坐在书房中。眯起细长的眼,仔细打量面前三把钥匙。 连夜打制的精铁钥匙,每一把都有十两上下,压在手掌中沉甸甸的。 “果然一模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钥匙若差上一点,便打不开锁孔了。” 在他对面恭谨长揖行礼的,是一名身穿七品青色官袍的年轻工部员外郎。执学生礼,对郑相的态度极为敬重。 “八月十五中秋当夜,晏少卿召去工部一名匠工。学生当面询问过,似乎关系重大,那名匠工不肯多说。但工部册子确实明确记载,那匠工连中秋都没回家过,当晚从库仓取走五斤精铁,记录为“大理寺急调用”。这笔开支由工部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已经如数支付了。” “如此说来,这名匠工连中秋节都没过,连夜赶工制成的,便是这三把钥匙?”郑相仔细比对三把极为相似的钥匙。 “原物被烧得边角融化,难为匠工妙手,将钥匙还原得如此之好。” 他赞叹勉励了一番工部员外郎,当面将钥匙收入屉中。 “本相怀疑,表面浮现的兵部武器失窃大案背后,尚有一起大案,和北国奸细另有牵连。” “武器失窃大案从去年秋冬开始追查,至今难以破案,大理寺或有内奸。此事牵扯重大,关系国本,一切都在秘密追查中。贺生,务必守口如瓶啊。” 名叫“贺生”的年轻工部员外郎露出震惊神色,郑重应下,退出书房。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片刻后,陆续几拨人进出书房,报进不同的消息。 河童巷谋杀案的旧宅老仆已经洗脱嫌疑,今日无罪放出大理寺狱。 “河童巷两间旧宅拆成平地,老仆无处可去,人就在巷子里蹲着。” 郑相摇头叹息:“这老仆乃是老夫当年一位旧友家中人。如今旧友已经不在人世,遗下既聋且瞎的老仆,一把年纪,牵连进命案里。好在洗脱了清白。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他。” 报来消息的幕僚露出敬佩神色,长揖赞说:“郑相公大仁。”退出书房。 下一拨幕僚带来了应家的消息。 “应家肉铺子上锁了。据说要提前回老家。” 郑相又摇摇头,叹息说:“老友固执,他这女儿也固执。京城岂不是比老家容易讨生活。老夫之前遣人劝过几句,不听,还是要走。罢了,随她们心意罢。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她们。” 报来消息的幕僚同样露出敬佩神色:“郑相公仁义。” 连续几拨人离去之后,书房终于彻底安静下去。 郑相单独坐在书房里,拉开小屉,拨弄了几下钥匙。 “晏家麒麟儿。” 郑相微笑自语。 “倒也有三份本事。只可惜,放过余庆楼最重要的线索,只挖出方响那一窝就匆匆结案。比起他家祖父那老狐狸,终究还是生嫩了点。” 毕竟是年轻人。为了些情情爱爱,为了喜爱的小娘子,把应家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供词里只见庄九,不见应大硕。 “缺了应大硕就是庄九这条线,不敢往下深挖应家小娘子手里得来的铁钥匙来历,呵呵,又如何追查到底呢。这三把精铁钥匙,落在晏七郎手里,终究就是废铁而已。”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呐。” 晃动的三把精铁钥匙发出清脆的声响。郑相把钥匙收入屉中,悠然背手走出书房,吩咐下去。 “备车。老夫去城西探望老友。” * 傍晚时分,天边飘起小雨。 城西河童巷里,老仆蹲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瞪眼瞧着面前被拆得干干净净的一片平地。 蹲了半个月牢狱,他身上还是入狱时那身单秋衣。 有邻居同情地递来一件夹衣,比划着和老仆说:“官府把你家主人两间旧宅都拆了!别在雨里蹲着了,去寻个遮雨地界歇歇!衣裳穿起来,冻着了可不好。” 秋雨淅淅沥沥,穿着夹衣的老仆依旧蹲在旧宅消失的门口。路过的邻居们纷纷叹息。 入夜了。老仆还是动也不动地蹲在原处。 一俩不起眼的朴素马车拐进河童巷口。 质地寻常的黑布鞋从马车踩落地面,走过几道水洼,停在老仆面前。 “老友,别来无恙。” 声音稳重亲和,听着也有五十来岁了。来人的嗓音分明不大,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老仆却应声抬头。 泛白翳的浑浊眼睛往上翻,老仆蹲在地上,冷冷道,“你还没死?” 雨中撑伞的郑相含笑打量几眼“老友”:“你都好好活着,我为何会死。” 逐渐大起来的秋雨声响,遮蔽了小巷暗处的对话。 * 八月二十二这天的天气不大好。 秋雨下了整夜,早晨起来时落叶满地,头顶还飘着小雨。 蒙蒙亮的天光里,晏容时站在小院门边,仔细地询问昨日应家人和雁二郎在街边相遇的对话。 “所以他知道应家今早出京回老家。昨天话说了一半没说完,你抽身便走,他也未追赶。” 应小满回想起来还挺诧异。“难得没见他死缠烂打。我骂了他两句,拨开禁军就走,他倒也不追。兴许他在手下面前要脸?” 晏容时淡定说:“他打定主意要跟着你出城了。” 应小满:“……啊?!” “不妨事。让他送你一程也好。” 晏家马车在官衙门口等候,箱笼行李装得差不多了。晏容时抱着睡眼惺忪的阿织,撑起雨伞,和应小满并肩往官衙大门方向缓行。 “至少有一点考虑,我和雁二郎是一致的。” “就是绝不让你出事,绝不让你家里出事。” 话虽这么说,应小满心里还是觉得,应家回趟老家不至于出什么事。但有雁二郎在后头缀着,谁知道会出什么乌糟事。 临别在即,应小满自己一颗心也是揪着的。 “七郎,我们在前头慢慢地走。但再慢的脚程,九月底总该到家了。你真的会在后头快马追上我们么?你真的在京城不会出事?” 晏容时答得简短而有力:“不会出事。会追上你们。” 义母抱过阿织,应小满搀扶他们上了车。 轮到她自己上车时,纤长的手扶住车门,帘子落下的前夕,在京城街头呼啸的秋风细雨里,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借着那短暂光亮缝隙,侧身回望。 头顶的帘子始终没有落下。木门边那道透光的缝隙始终留着。 晏容时的手搭在布帘高处,同样深深地望来。 在离别关头,覆盖于表面的一层淡定从容终于裂开细小缝隙,平日挂在唇边的微笑已不见,此刻他的眼神浓烈而压抑,带着许多难以当众吐露的情愫,口中却只唤她的名字:“小满。” 话音还没落地,应小满已经跳下了马车。 在烟雨蒙蒙的黯淡晨光里,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过去,张开手臂紧紧把人搂住:“七郎!” 周围猛地一静。马车里随即传出女童的声音:“婶娘,我也要下车!我也要和阿姐七郎抱抱唔唔唔——” 义母的手从马车门边伸出,把随风乱晃的车帘子拉严实了。 马车边上的隋淼咳了声,领着十来个晏家长随站去临街那边,组成阻挡视线的人墙。 即将分别两地的有情人在细雨中久久相拥。 雨声连绵,雨点洗刷地面。直到大街远处一道视线冒了火,马车边相拥的两道身影依旧没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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