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衙斜对面百来步,应家肉铺子门面那处小巷里。马匹焦躁地来回迈着小碎步,雁二郎盯得满腹恼火: “有没完没了,晏七还要抱多久?我家小满衣裳都湿了!”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晏容时已经撑开了伞。 细密的雨帘中,油纸大伞面逐渐往下,遮挡住越来越近、彼此凝望的面孔。 雁二郎远远地瞪着伞。 瞠目半晌,越看越像,难以置信:“他们……当街就亲上了?!”
第72章 斜风里带秋寒, 一阵接一阵的细雨里,应家马车出了城。 出城笔直往南,城门十里内的官道平坦开阔,两边整齐栽种常青树, 车道来往如织, 称得上一句盛世气象。 但继续往南, 出城十来里之后, 随着道路分叉越来越多,视野里连绵成片的民居越来越少,山峦田野逐渐变多, 坐车里的感觉越来越颠簸,官道两边的常青树也开始稀稀拉拉。 “离京城越远,路越差。”义母抱住小脸发白的阿织,跟应小满商量:“后面的路只会更颠。车行慢些, 幺儿快吐了。” 应小满掀开车帘子喊隋淼。马车停在路边, 两边正商量着要不要早些停下休息, 在何处歇脚的时候,前方探路的晏家长随飞马奔回来。 “前头走不了了。” “往前五里, 往南必经的官道边上, 不知怎么的轰然倒下一棵大树。那树粗壮得很, 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树两边车马排起的长龙有两里路。再往前就能看见我们这边出京的车队尾巴。” “哎哟, 怎么这么不巧。”义母扼腕说:“那咱们今晚只能歇在马车上了?你们这些骑马的后生怎么办呢。” 晏家长随和隋淼低声商议一阵。隋淼过来说:“倒也巧得很。大树倒塌塞住的那段官道附近, 正好就有处京郊出名的邸店[1],有房舍两百余间。刚才见情况不对,我们已定下五间房, 如果今晚官道不得通路的话,便住去邸店。” 官道阻塞, 车马缓行如虫。等应家车马一路慢慢挪到五里外的邸店正门处时,已到了傍晚,小雨中的天光黯淡,各家车马灯笼在雨里现出朦胧光晕。 邸店的两百来间客房爆满。 应小满戴起斗笠,抱着阿织走进店门时,还不断地有客人嚷嚷着要讨空房住,店小二左支右拙,赔笑到脸发僵。 “下午便满住了。实在对不住,一间空房都无……” 有愤怒的行商高喊,“你这小二满口胡沁,最东边三间甲字房分明都是空的!你狗眼看人低,打量我们付不起房钱怎的!” 店小二连声叫屈:“那三间房不敢收钱,都是被禁军征用的上房!外头大树挡路,京城一路禁军正好路过,正在辛苦锯木,清除道路。禁军征用小店三间上房给一位指挥使官人和两位都尉休息,谁敢多说一个字!” 京城来的禁军指挥使和两位都尉,行商当然惹不起。闹事的几人立刻闭上嘴。 但其他住店的客人免不了议论起来。 “禁军不是向来只管大事么?京城里救火轻易都请不动禁军。出城十来里的官道倒了一棵树,锯木头的事也归禁军管?” “谁知道。禁军几十路指挥使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兴许今天路上这位就想锯木头练练兵呢。” 正在大堂里用饭的应家三口人听了个囫囵。 应家因为都是女客,被店家安排到大堂角落处,拿一扇大屏风隔开,在满堂嘈杂声响里听了个模模糊糊。 只知道有路禁军指挥使正好路过,见路堵得厉害,直接命麾下的禁军动手锯木头,清空道路。 “好人呐。”义母听得很感动:“托禁军的福,今晚把树挪走,明早咱们就能启程。” 愿望很美好。大家都这么想。 应家还没吃完,一队甲胄鲜明的禁军骂骂咧咧走进门里。 “怎么倒了这么棵树!我看有上千斤。” “手上锯出一溜排水泡,才挪走小半截。” “头儿说不急。天晚了,弟兄们先吃喝休息,养足精神明早继续挪。” “店家,上好酒好菜!我家指挥使和都尉马上就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锯木头清路障的禁军入店休息了。大堂里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许多人闭嘴低头吃饭。 应小满有点好奇,透过大屏风的边角缝隙往门外看,想看看究竟是闲着没事锯木头练兵的,究竟是哪路禁军指挥使…… 迎面居然看到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雁二郎还是穿那身朱红窄袖武官袍子,腰间佩刀,瞧着精神奕奕的模样,和边上两个都尉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地走进店里。 应小满:“……” 屏风后的乌黑眼睛顿时消失不见。 但旁边坐着的阿织也好奇,也隔着屏风往外瞧。葡萄般的眼睛吃惊地瞪大了。 下一刻,阿织小手指向门外,童音清脆地喊:“穿红袍子的坏人!” 应小满:“……” 义母:“……” 这边话音还没落地,那边雁二郎精神大振,瞬间绕过桌椅屏风直奔过来,简直像早有准备,预先等着似的。 “人生何处不相逢!小满,好巧。” 隔壁桌子坐着的隋淼姿态戒备地站起身。 雁二郎弯唇一笑,视线落回应小满身上,明知故问:“今天七郎不在?” 应小满没理他,把阿织往身边抱了抱。 “娘,继续吃饭。吃完我们回房休息。” 雁二郎居然接口说:“确实要好好休息。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呐,你们家似乎在荆州?千里迢迢远得很,不好多耽搁。等弟兄们吃饱喝足,我们连夜挪开倒木,你们明天就能继续启程了。” 这番话说得实在漂亮,简直不像是雁二郎的嘴里能吐出来的。义母愣了下,打量他身上簇新的官袍子,起身道谢。 应小满加快速度扒完碗里的饭。 她吃饭的时候,雁二郎就大剌剌坐在隔壁桌,自顾自地喊手疼,跟店家讨铜针。手掌当众张开,手心明晃晃三四个大水泡。 视线偶尔瞥过时,雁二郎在挑的水泡居然货真价实。 应小满眼瞧着铜针尖放火里淬过,水泡被挨个挑破,手掌心红彤彤一片。 等应小满吃完,抱着阿织走过隔壁木桌时,她又瞥了眼雁二郎掌心的大水泡,说了句,“谢了。” 雁二郎一挑眉。 铜针稳准狠地挑开最后一个水泡,惫懒嗓音里带笑:“别客气。分内事。” —— 头发斑白的老仆冒雨赶路。 穿了身邻居好心给的旧夹衣,里头还是入狱那身秋单衣,脚下的鞋倒是双簇新的黑布鞋。 秋雨连绵下到晚上,郊外风里夹雨丝,刮得脸上身上凉飕飕的。 车马长龙还堵在官道上,隐约都是抱怨声和小孩儿的隐约哭声。老仆不走官道,不紧不慢地下到官道旁边的田野里,沿着田埂走。 新布鞋早就泥泞不堪。夹衣也沾了泥泞,灰扑扑的。暗下去的暮色里,十足像个田间穿梭耕作的寻常老农,并不引人注意。 慢吞吞走在田埂的动作瞧着缓慢,随着天色黑沉,人影隐入夜色,越走越快。 沿着官道,笔直往南。 “老友”昨晚来河童巷找他。 三十年沧海桑田,“老友”如今成了人人尊称的郑相。可惜老仆的记性很好。 在他眼里,所谓“郑相”,依旧是多年前那个年轻张狂的兵部主簿,郑轶。 郑轶当然有事才会来找他。 “河童巷杀人案,替我办事的那位幕僚,是你杀的?” “其实你本不必动手,追究不到我身上。但以你的多疑,我那幕僚不死,你终归不放心。罢了,那等蠢货,除去也好。” 从头到尾,老仆一个字没吭声。蹲在地上,慢吞吞地吃面。 面对这位多年“老友”,郑相并不急躁。他知道老仆在听。 “庄九的后人现身了。” “庄九化名应大硕,在乡郡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做了多年猎户,有妻有女,去年善终。” “他的后人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对她爹在京城的当年一问三不知。但庄九有没有对他唯一的女儿守口如瓶,他女儿知不知晓你当年交给他的信物下落,是不是知晓你还活在世上。呵呵,谁知道呢。” “庄九消失了二十六年。带着你托付的信物,辜负你的信任,消失在茫茫人海。他倒是得了个善终,京城只留下你我还苦熬着。” “比起区区一个幕僚,庄九的女儿才是更大的变数。这世上最能保密的,只有死人。” “你觉得呢,盛富贵?” “我知道余庆楼逃脱的死士跟着你。带着你的死士,取庄九女儿的性命。让庄九的后人和信物彻底消失在世间,你自己安心,以后也不必再疑心我。” “庄九的女儿,叫做应小满。” —— “应小满。那小丫头居然是庄九的女儿。” 老仆,不,如今要称呼他为盛富贵了——在越来越大的秋雨里自言自语着,停下脚步。 一溜排马车塞在官道上。灯火透亮,京郊邸舍就在三四里外。 他打量周围田野地,找了个避风处,包袱里取出油布,开始搭雨棚子。 两名相貌寻常、农夫打扮的男子从身后走近,沉默地帮忙。 他们是余庆楼逃脱的死士。方响被官府抓捕,余庆楼奸细窝被连根拔出,死士无处可去,只能来找盛富贵。 但盛富贵也没想到,厢房里死个人而已,两间旧宅居然被大理寺拆成了平地。连下人住的西北小院都没给他留下。 “这些官儿越来越缺德了。”盛富贵在雨里喃喃地说。 三人很快搭好简陋的遮雨棚子。盛富贵从包袱里取出暖和的被褥,包裹住全身,只露出花白的头颅。 牢里冷得很。多亏应小满给他留下一床九成新的被褥,他好歹在牢里没冻出病来。这次无罪释审,被褥也被他带了出来。 盛富贵裹着被褥想了会儿,嘿地笑了,自语说:“小丫头的性子确实像庄九。” 四野漆黑,邸舍的几百间客房里灯火亮堂,从三五里地外远远地看得清楚轮廓。 应小满就住在那间邸舍里。 他虽然带出了死士,却并不打算按郑相的话去做。 “郑轶那厮嘴里的话也能信?”盛富贵嘿嘿地冷笑。“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嘿,我宁愿听小丫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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