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文锦云和刘银蔷被困于相府,许绫颜挂念女儿,七日七夜马不停蹄,自期颐赶到京都,夜探相府,传讯约会,此举令天下武林为之轰动。然而那次的结果却也是从此没人敢在许绫颜面前提起的:她失去了此生仅有的女儿。 “没什么。”许绫颜微微笑了,盲了的双目在所覆流韵万千的莹鲛后面一片灰黯,“小妍,你想学,那很容易,随你几时过来,我便教你。” 华妍雪摇头笑道:“早说过了,院子里局促得紧,学不到什么。绫夫人,藤阴学苑背后的那座万松林,倒是绝佳去处。不如绫夫人在那里教我如何?” “嗯,你若真想,也成。”许绫颜只觉头痛欲裂,再不知她想些什么,“什么时候?” “绫夫人肯教,弟子受宠若惊。”华妍雪笑道,“待弟子回去向学首报告,再视绫夫人方便,你说好么?” 华妍雪还待再说,被旭蓝拚命地拉了她走了,觑得空档,忍不住埋怨:“你这人,心里不开心,怎么就能那样伤人?” 华妍雪笑道:“伤人?这就奇了,从何说起。” “你明知银蔷姐姐在那时去世的,偏生提起,这不是有意拿着盐去撒在她伤口上?”裴旭蓝微微含愠,“别又说粗心大意。” 华妍雪恼了,一甩手,把他推出:“哼,我当然是故意提的,我向来只会这么说话,尖酸刻薄,难道你才头一次听见?” “可……” 华妍雪不容他说,紧着抢白,“哼,你口中不说,当我不知道么,你人大了,心也大了,瞧不惯我这小家小户小心眼了。那也无妨,只管一边去,别蚂蝗似叮上了口不放人,我多清净着哪!” 裴旭蓝又笑又气:“我说一句,你倒发一通脾气。但绫夫人也可怜么,她待你也甚好,你何必——”忽见华妍雪脸色似冰,不觉呆住。 “她待我甚好,待你更是情深意重,对吗?”华妍雪冷冷地道,“她们让慧姨不开心。我让她们不开心。慧姨仁慈,我不学她。我不过一个未出师门的小弟子,她们随时可以对付,若不对付,我也不至于感恩戴德。” 裴旭蓝叹道:“你明知这样气绫夫人,她都一样待你,哪里谈得上对付二字。更何况,绫夫人每提师傅,也不忍已极。她有什么法子?” “她有什么法子?!”华妍雪怒极转笑,“她是什么人,随便开口一句话,谢帮主亦不得不听三分。裴旭蓝,你可心太实了,看什么只看个表面。当初那个老太婆发神经病,害慧姨糟殃……” “小妍,”裴旭蓝只有苦笑,“白老夫人是清云第三代帮主,慧姨亦尊重她。” “呸,老而不尊!”华妍雪不屑一顾,“因为她的一个丫头,就来找慧姨的不是,害慧姨囚禁至今。可那丫头就是个坏蛋,几年前就被文大姐姐杀了,既如此,慧姨的指证有什么错?岂非一直冤枉了她?可谢帮主和绫夫人她们为何仍不放她出来?叫慧姨生不生,死不死的日复一日年复年,你道她们安着什么心哪?” 这话不是没理,裴旭蓝不由楞了:“那为什么?” “我不知道。”华妍雪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她们在隐藏什么秘密,不想让慧姨碰到。阿蓝,她们怕慧姨呢!” 两个孩子坐在镜湖边的垂柳下,习习凉风从湖面袭来,人面如绿,遍体生凉。这股凉意仿佛也随之侵入他们的身体。 华妍雪轻语如风:“阿蓝,你父亲如果知道,慧姨处于这种境况,不会允许你进来的。”——这傻小子浑浑噩噩,错把养母当亲母,从未怀疑。但,若非你是方珂兰之子,云姝怎能待你如此好法?变着法儿引诱沈慧薇出谷,出了谷,又即陷她于万劫不复之境。华妍雪心里缓缓想着,嘴角流出丝丝寒意。 “小妍。”裴旭蓝不觉叹了口气,要去捉她的手,妍雪躲开了,“小妍,小妍 ……”他反复低声地叫,凝视着她,在冰衍院淋的那场雨,头发早已干了,反倒是汗水濡湿了额前一缕发丝,垂在她光洁无瑕的额头,一滴汗水,悄悄自发根流下来,顺着发丝,流至她的额,她的眉。忽一低头,水珠迅捷向下一跳,沾在了睫毛之上,晃晃悠悠,闪闪烁烁,一如他摇曳不安的心。
第十七章 青鸟不传日色斜 考校 藤阴学苑背倚山簏,后面一座密密层层的林子,叫做万松林,莽莽苍苍延伸上去,包围了整座山头。 学苑的孩子们有艺在身,比一般同龄人胆大许多,但对于这座万松林,也只敢在入口处玩耍,不敢深入。 华妍雪独自走进树林子,手里拎着一个长形的袋状东西。 向内走了百余米,四周皆参天高木,枝叶披离。妍雪席地而坐,解开袋子,从中取了一具瑶琴出来,呆呆看了一会,叹了口气。 还记得幼年闯下大祸,与慧姨初起争执,后来慧姨为她入山采木亲制的琴。 那时候她多么羡慕慧姨的琴啊,雷家琴,三百年,罕绝于世。但遏云琴在三年之前,就被前任帮主白若素敲碎了。 “遏云琴!遏云琴!哼,好一个遏云!你的心思,便是埋在这一张琴的名字里吧!” 她躲在一边,看慧姨跪在地下,一点点拾起碎片,断弦,抱在怀中。脸上是一种凄凉,又是一种决绝。三年多了,这一幕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越来越清晰。 她为清云付出所有,为清云血泪相倾,为清云生而无欢,为清云九死一生。到头来,莫须有,为了一张琴的名字,也可随意加罪。 华妍雪慢理琴弦,叮叮咚咚弹奏起来。乐声悠扬动听,如山中泉水流泻如玉,那本该是一曲天籁之音,却由于她的心境,染上了几分淡淡伤感。 慧姨初教她弹琴,说她性急,曾笑她:“连连弹去,亟亟求完,但欲热闹娱耳,不知意趣何在。”只教她声多韵少之曲,以成全她那少年急性。而今教琴的人困琴碎,弹琴的也不复那般倜傥明快。 月色透过疏离的枝叶稀稀落落洒了进来,轻雾幽幽升起,在她身边轻袅流转,只映得衣发如银,双目璀璨若星,明亮得似乎有种奇异的色彩在内流动。裴旭蓝在暗处看了她一阵,忽然觉得这个一向以来顽皮活泼的师姐此时倒有几分师傅的影子了。 “你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干什么?”一开口,仍复那古灵精怪的旧模样。 裴旭蓝一笑走出:“你又怎么发现我了?只怕是拿话诳我出来吧?” 华妍雪单手挑弦,左手一指:“你看。” 苍松树影,风摇叶动时,藏匿的身形便被月光说穿了秘密,旭蓝也自笑了。 华妍雪依旧淡淡的:“你来做什么?” “陪你。” 华妍雪不开口,继续弹琴。 “这琴,是师傅做的。”旭蓝在她对面席地而坐,“还记得那次你——” “我差点被她们打了,多亏慧姨以身相代。” 裴旭蓝叹道:“你什么都知道,可就是又要明知故为。” 华妍雪一昂脸,道:“哪里,我诚心请教而已,这也不是大事,你啰啰嗦嗦一整天了,倒底有完没完?” 裴旭蓝低了头,手指无意识在沙土上划出各种图案,重复说道:“我是愿意陪你的。” 华妍雪手指一挑,住弦不发,笑道:“我好好的弹琴解闷,你这一来,尽管象只苍蝇那样在耳边嗡嗡地叫,哪里还弹得下去。回去罢!” 收拾了琴,连那个袋子都不带,扬长而去。裴旭蓝拾起袋子,悄悄检查一遍,毫无所见。 他揣度其意,妍雪请绫夫人“传授轻功”,约在这个地方,决非无意。需知这莽林深处,从没有值勤弟子看护,极易做花样。万一传授那天出了乱子,华妍雪无疑要吃亏。可这女孩子高深莫测,自己纵然寸步不离,竟瞧不出她在哪里、在何处动过了何种手脚。 不过,小妍性虽顽劣,师傅出事后的几年,虽与云姝从此有种格格不入,倒也没再特别生出些事来。或许这番,也是他多虑了吧!裴旭蓝患得患失,半晌方忙忙追了出去。 ※ ※ ※ ※ ※ ※ ※ ※ 许绫颜午后来到藤阴学苑,发现她所谓的“指点轻功”,一传再传,变成了“当众考校”。 藤阴学苑的学首老师,视之为莫大荣幸。 需知,清云园位列星瀚以上,通常只有在特定的日子才会公开讲授,普通弟子难得有机会参予,学首亦然。 剑灵多属帮中上三堂弟子,未来前程可期,自然不足以为奇。但静极生动,学艺的日子毕竟清苦无聊,难得有一件小事,也不免当轰动新闻般的一窝蜂挤热闹。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迅速走散,不但学苑,其他弟子也多有闻风跑来的,半座山头都挤满了人,过节一样。 许绫颜万不料这样的兴师动众,略有不快。但她既不欲追究,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 众人一拥进了万松林,阳光纷射进来,这座素日幽暗昏沉的林子一下仿佛明亮起来,各种妍丽色泽在枝叶内流动。大家三三两两,切切私语,好奇不已。 华妍雪一身劲装,站在较为宽畅的平地中间。虽然还是小小年纪,她站在那里,已经具备无形的气势。——许绫颜在随意地走入那片空地时,便敏锐觉察出来。 她微微笑了下,这个孩子,不是要“讨教”,她是来“挑战”的啊! 也罢,她爱玩,就陪她玩一场又何妨? 更何况,也许这个处处好胜,也确实处处胜人一筹的女孩儿,真就是三姐遗下的后人呢? 云姝冷眼旁观、潜心研究了好几年。 首先时间上有所出入,其次,除了她那块随身玉珞、她被养父母捡到的所在,毫无疑问与当年吴怡瑾难中遗子的细节吻合以外,在她自身却找不出什么有力特证来。她的脸型、眼睛、鼻子、嘴巴,说话的语气、说笑时的神韵,没有哪一处象早已过世的冰雪神剑。可如此明艳光华,天下又有几人能有?方珂兰曾经私底下很困惑地向许绫颜描述她之所见:“说她不象,细瞧之下,倒又觉得嘴巴、下颔都有些象呢。还有那么高的天份,无与伦比的智慧,从山林里随便捡一个孩子,会有如是出色,谁能够信呢?” 谢红菁也曾问她:“三姐最后单独相处的人就是你,可交代下什么话来?”许绫颜摇头,她至今清晰记得那一晚凄冷之夜。 吴怡瑾被解救以后,姊妹们既怜悯她,又不自禁含嘲带讽。如天人般的冰雪神剑,居然也会委身事敌两年之久,人是救回来了,可两年耻辱又怎洗得干净? “绫儿。”在看到许绫颜连单独逗留面对也有些不情不愿以后,白衣女子微微苦笑起来,“绫儿,有一件事求你。” 许绫颜犹豫地停了步:“姐姐?” “你看不见,你可听得到吗?”吴怡瑾轻轻地说,“我体内的鲜血都在倒流,随时都要冲破全身肤肌爆裂开来。绫儿,不论我怎么贪生怕死,苟存于世,眼下也是生机全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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