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独翎看在眼里,又痛又怜,曾经象阳光一般明耀,黄金一般璀璨的女子哪里去了,曾经雪峰云雾为之而开深受苍天眷爱的女子哪里去了? “你相信我么?”他不紧不慢地替她沏上一杯香茗,用尽量平淡的语气问道,“把你的心事都告诉我,天大的难事,我去替你完成。” 沈慧薇回过神来,黯然苦笑:“杨大哥,如此厚意,我不能报。” 杨独翎深深看着她,道:“你竟然对我说不能报,岂不是愧煞我吗?” 沈慧薇心中一恸,无话可说,慢慢低下了头去。 夕阳西下,在那样绝美变幻的晚霞里,她却是那样忧伤,那样无力的软弱,年深月长,她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至今朝的低徊不胜,阴霾满怀? 杨独翎叹了口气,低低唤道:“亦媚……” 沈慧薇抬起头,奇道:“你在叫谁?” 杨独翎自知失言,微笑道:“我叫惯了,还记得初见你时,你用你妹妹的名字来骗我,害我亦媚亦媚叫了数千遍。直到现在,你姊妹俩在我心中都还是一个名字。” “嗯——”对于往事,在杨独翎心中或许沉淀得太久,太沉,在沈慧薇心里,却早就淡得如同前生隔世,她再也记不起,“杨大哥,我意已决,即使两国开战,我还是要去一趟洪荒。” “为什么?” 沈慧薇欲言又止,当年她在洪荒便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如今过去十余年,理论上这个希望更加渺茫,但当年被抛弃的婴孩现身,迷雾正在逐渐散开,她无论如何,都得再去一次。 “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不能再放过这次机会了。” 杨独翎脸色渐渐严肃下来,说道:“你现在处境相当危险,绝不能任性妄为,清云加给你好大的罪名,可听说了吗?” 沈慧薇截取过清云内部密令,淡淡道:“我是死罪,十多年前就在身上的。这次逃出来,只要能完成心愿,我也不打算活着回去了。” 杨独翎干咳两声,对于宁愿用死来迎接将会发生的任何事情的女子,他实在有种深沉的无力感:“你不能总这样,把一件件事堆在身上,不去想着解决它。你知道清云加的是什么罪名吗?——说你杀了人,杀了冰衍院看守的两个老婆子,还以无比残忍的手段杀害了一直对你不满的丁长老!——面对这样的罪名,你即使完成了心愿,即使死去,你可以安心?” 沈慧薇全身一震,倏地起立,脸色突然变得雪白:“丁长老死了?!” 呆了半晌,重又颓然坐倒,苦笑道:“怪不得,清云颁布了必杀令,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你只说这么一句话?”杨独翎惊奇地看着她,“你竟这样安然,你竟不愤怒,竟打算接受这个罪名么?” 沈慧薇低声道:“杨大哥,多谢你的关心。事既至此,我多留你处,只怕也会连累了你,我告辞了。” 杨独翎反手抓住了她,又惊又怒:“我告诉你这个,难道是为了怕你连累我,为了让你早早离开?” 沈慧薇抽出手来。 “你在逃避!”杨独翎忍无可忍,叫道,“你不敢面对事实,人不是你杀的,你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甘于忍受这样的污名加诸于身,难道不能解释清楚,难道她们见了你会不容许你一句辩解就格杀勿论?!” “没错。是格杀勿论。”沈慧薇静静地说。 “什么?!”杨独翎震惊。 沈慧薇踉跄着扶住亭柱边上,神情异常淡然,甚至浮起一丝微笑:“十几年前我本该死的,只是没有处死前帮主的先例。我禁锢在冰衍院内,此生不允踏出一步,一旦违令,格杀勿论。即使没有丁长老被害,我也没再打算活着回去。这只是……只是她们耽心功败垂成,于火中浇油罢了。” “慧薇……”杨独翎瞧着她的表情,但觉丝丝冷气从背上泛起,说话也有些结巴了,“我、我不太了解,十几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 沈慧薇眼神空茫无物的望着远方,象是对着他,又象对自己,缓缓说道:“你以为我不想说清楚么?你以为我甘愿把污水往自己身上倒吗?沈慧薇多么不济,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淡然的神情似湖面风乍起,激起圈圈涟漪,“那时候,她们说我杀了李长老,有梦云与丁长老作证,珂兰为辅证,谢帮主不肯听我一言。 “我手上唯一的证据,我拜托我的好妹妹,我以为在清云园唯一还能信得过的人,我托她把这件证据送给白老夫人。可是你猜她怎样做了?——她把它毁了!烧了!绫儿,绫儿……她十六岁起双眼失明,我爱护她,甚如爱护自己的生命,瑾郎为她取来神鱼莹鲛覆目,我为她几年间生活起居一言一行皆扶持。我不曾想过报偿,她却……只怕我死得不早。证据毁了,我再否认,再自持清白也没有用,我的脚,便是在我未曾认罪之前,绞断的啊!” 心口阵阵剧痛,几不能立足,缓缓沿着柱子滑倒,杨独翎一伸手,扶住了她。 沈慧薇抬头看他,轻声道:“杨大哥,我真的不是逃避。我没有办法……我毫无办法……” 多少往事,沉沉凄苦 ,她无法对任何人诉说。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瑾郎死后,也没有了姊妹。只有那几个孩子,徒然令她多增担心,牵肠挂肚。但在面对这个昔日曾经生死与共的男子,终于忍不住,把多年伤心,一抒胸臆。 “是的,我明白。我明白。”杨独翎的手剧烈颤抖,轻声道,“你一个人,熬得太苦了。” “论我生死,十三岁以后就不该活着,是瑾郎救我。到后来她为我所累,付出性命,我却仍然活着。但这样的活着,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吧?我之无能,为她所不忍目睹,她恨我不争,别后不曾入梦。我一生别无他愿,只求了她身后事……” 这是有些交代身后遗愿的意思了,杨独翎虚掩她口:“你的愿望要你亲自去完成,不是吗?慧薇,即算是她,吴姑娘,也希望由你替她完成。” 云姝这一代人自成家立业后,清云园对她们的称呼早已改变,可是,杨独翎认得她们姊妹时,她们尚未成家,在杨独翎看来,那位天风临袂般的白衣女子,也仍是“吴姑娘”,不是“三夫人”。 沈慧薇苦笑:“我就怕她盼错了对象。她的姐姐,真不是一般的无能呀。早知终究她们要逼我上死路,倒不如从前象她那样豁出去算了,我便是没她的魄力。” “不是的。她生生死死都信任你不是吗?慧薇,你必然是不辜负她的,吴姑娘泉下有知,只会怜你惜你,痛你半世际遇堪伤。” 有一刻犹豫,终于轻轻挽住了她的肩头:“慧薇,我知道你对所有人都失望了。你托付的人背弃了你。但你还能不能给我一点信任?十几年前,我不够资格,不敢说这个话;十几年后,我也还仍然不够资格,但你身边已无他人。慧薇,请你信任我,让我保护你,我送你去洪荒,我陪你历遍千山万水,先完成你的心愿,而后,我陪你回清云园……” “啊!” 轻轻的一声惊呼,惊醒了亭中两人。 花荫里,阴影斑驳,蓝衣少年俊雅而震惊的脸。 平常温和从容的表情里,写着难堪;淡定的眼睛,燃烧起一股火焰! 愤怒!困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直想念着一面之缘的姨妈,她的从容华贵,她的典雅端方,她的博学多识,于是在父亲为清云事出面以后,他也悄悄尾随了出来。 虽然武林盟主的行踪对外全方位保密,但少堡主终究有他打探的便利渠道。 兴冲冲赶到这所尧玉临时别院,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他的父亲,和母亲的姐姐,居然……居然两个人如此之亲密,如此之暧昧! “不,不!啊!” 他不知所措地叫着,难堪着,一步步往后退,返身急奔出去。 沈慧薇不知所已的看着外甥的身影自花丛后隐去,半晌,才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登时灰白。 “不——”
第二八章 雨后全无叶底花 束手 沈慧薇神志昏昏地追出那所白墙黑瓦的宅子,瞿然一醒,刹住脚步。 院子外面,阡陌小道,纵横巷里,邻近低矮的民居中,人影幌幌,月光如水银泻地,反衬出潜伏弓箭的簇簇冷芒。 沈慧薇定了定神,缓缓开口招呼:“哪一位堂主移驾到此,请现身罢。” 若非星瀚亲临,便借清云弟子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守伏在华南武林盟主别邸之外,团团包围。 果听得一声清脆长笑,娇小的红衣女子衣袂翻飞,自黑暗中倏然现身。在她后面,一串长箭调弓上弦,醒目显现出来。 “慧姐,你好啊。”红衣女子巧笑嫣然,美目流盼,眉梢之间晕染深紫,在月下闪闪发光,似乎一直泱到了眼眸深处。 语音娇糯,风流隽秀,全然瞧不出她真实年龄,更想不到,这便是凭一己喜恶即可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清云青绚堂堂主王晨彤,人送一个绝不动听的绰号“百变魔女”。云姝等包括从前的沈慧薇现在的谢红菁,都曾为她头痛万分,只是清云多为女子,威慑力原本不够,虽也有象吕月颖、张恒贞、郑明翎等手段狠厉的人物,心机谋略,比起王晨彤来可差得远了,叆叇有了这一个杀伐决断的女子却也不无益处。 沈慧薇一见是她,飞鸽传书中见到的那五个字“擒而不从,杀”一一流过心间,低头拜见:“王夫人。” 王晨彤笑道:“慧姐,你选一下吧,若是自刎,我借你一把剑。” 沈慧薇问道:“若是不从?” 王晨彤斜过身子,指住后面,说道:“慧姐,我知你的本领高明得很,就算双足不便,我也多半不敌,因此早有所备。我带来的长箭,每一枝俱粹剧毒流火,一处着火,连环爆炸。你逃出去不难,收留你的这所宅子,和里面的仆从下人,休想有一人逃脱火海。” “谁敢说这样大话?” 一条威严的身形,挡在沈慧薇之前,不怒自威。 王晨彤娇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杨盟主,失敬啊失敬。” 杨独翎冷目逼视着她:“清云王夫人,你率人围住我处,气势汹汹,所为何来?” 沈慧薇知道不妙,这种话外紧内和,留有不少余地,这样的开场白,只要对方顾念同道身份拉不下面来,就可慢慢套上交情,化干戈于无形,至少也减缓冲击,这对其他云姝或可有效,王晨彤却绝不是将息的个性。 果然王晨彤唇角微翘,如嘲似讽:“杨堡主,你我心知肚明,咱们也别绕着弯子说话。清云捉拿逃犯,以你杨堡主声望阅历,居然不顾江湖规矩,公然收留我清云逃犯。如今你只管退去便罢,不退的话,便是我清云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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