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独翎浊气上涌,身为武林盟主,金风堡威势百年不坠,他从来没有碰到过哪个人,居然一点面上的情份也不卖给他。当着外人,尚且一口一个“逃犯”,那么沈慧薇在清云的煎熬,差可想象。 “我敬你是沈姑娘的师妹,可当你客人对待。但你若想在我面前对她有半点不逊,先问过我手中之刀。” 杨独翎的刀,天阙刀。 完全不象是江南温山软水所应赋予的钟灵,这把刀,是霸气而深沉的。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时候,所向披靡,没有经历过任何失败。在经历被前妻陷害、金风堡风雨飘摇的波折以后,这把本已失落的刀,居然又会自行回来,好象具有灵知的它懂得归认主人。 王晨彤哈哈笑了起来:“杨堡主,你搞错对象没有?论内论外,是你疏我近。她是我清云中人,我依规矩处理,你是什么人,有何道理横插其间?” 她素手轻扬,杨独翎眼中也唯只射出冷气。几条人影刷刷从墙后跃出。 气氛募然紧张起来。只要她一下令,带着毒火的箭射入毫无防备的别邸,纵使杨独翎武功再高,可以自保,可以保护沈慧薇,但是,决计没有办法保护周全这所宅子里那些临时搜罗来的下人。 更何况,这尧玉小镇上的屋子以木结构为主,毗邻相连,一户连着一户,一旦连环爆炸,延绵不绝。如果火势蔓延到后面尧玉群山,更加不可收拾。 杨独翎虽有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制住王晨彤,却不敢贸然动手,只要有一分延误,毒箭就会抢在这之前射出。 他的手搭紧了天阙刀。 “哐啷”一声,王晨彤的剑先于他出鞘,遥遥相指,剑刃上冷辉四射,如一抹碧流在寒冰下流动。 杨独翎暗自沉吟,看她出剑的气势,便知在一二招以内,无法将其制服。但难道就任她借着无与伦比的杀气,为所欲为? 他瞥了一眼被身后四大管事保护,而退到墙角的沈慧薇,无数箭头,正对准着她。面对这样的局面,她的神色还是恍惚不定,完全不在对敌状态。——被自己的人,被她一生心血倾力付出的地方逼迫至斯,她的心里,该是什么样的感受? 只这一眼,豪气顿生,仿佛回到廿九年前,大雪封山,四顾茫茫,便不顾九死一生,也要护得她周全。 “王晨彤,”杨独翎横起天阙刀,深沉而霸道的兵刃,骨子里却有着江南的柔和,“你若敢放箭,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必取汝性命!” 王晨彤掩嘴嘻笑:“好一个情深义重的杨堡主。沈慧薇,如此说来,你决意要靠外人庇护的了?” 沈慧薇缓缓拨开在她身前的人,走了出来,当着这无数清云子弟与金风堡下属,当众跪下,说道:“晨彤,你不可放箭,我随你回清云园。” 王晨彤笑道:“慧姐,你错了,敢不是忘记从前的禁令了么?你原先就不该出来。既出来了,不必再想活着回去。” 沈慧薇微微发抖:“夫人一旦放箭,这里多少无辜之人命丧你手。咱们清云,从来没有过这样不分是非的流血杀戮。” 王晨彤弯弯的两 道细眉蹙起,不耐烦道:“少来这一套说教!你若不忍见到流血杀戮,又何必这当口拖拖拉拉不肯自行了断。你身犯重罪,再造杀孽,更不必多说,只有一死而已!” 沈慧薇试着恳求:“弟子逃出清云,想其用意夫人自必分明,又哪里说得上再造杀孽?万望夫人开恩,容我完成心愿,慧卿立即自行了断,便也无怨。” 王晨彤大怒,尖声叫道:“你们都是死人了么?看着这个罪囚只管说三道四,讨价还价,还不快快放箭!” 尖利之声在夜幕中回荡,仿佛不仅是尖,尚自有些稚气。可是作为清云上三堂的云姝,以她的年龄,又怎么会尚余稚气?沈慧薇本已低头,听到这样的声音,不由又抬头看她一眼。 王晨彤催喝愈发严厉,清云弟子齐声应答,撑满强弓,其中一些人却露出了犹疑之色。清云禁令,不许对平民秋毫相犯,这个禁令对于向来做事无法无天的王晨彤来得格外严厉,眼见此地如此开阖,一箭射出,后果难料。 数枝劲弩呼啸射出,但另有部分箭在弦上,速度稍缓,杨独翎眼见毒箭射出速度不一,平地掠出,天阙刀直削而出,刀锋所向,掀起惊天波涛。 王晨彤身形急退,手中长剑如同浊浪滔天中一叶小舟,颠簸上下,却准确无误刺向对方面门。 然而,在她剑尖方出之时,跪在地上的沈慧薇,身前陡然撩亮,随即一道撩亮的白光,闪电般卷上王晨彤手腕。王晨彤一惊之余,长剑迅疾回护,叮的轻响,虎口剧震,脸上刀气如裂,只差着寸许。 王晨彤没料到沈慧薇出剑,一招之际已落下风,更糟糕的是,她出其不意,被逼入了清云子弟们强弓所指向的范围以内! 子弟们大惊,当即住箭不发。 第一批射出的箭,大半被“清、奇、古、拙”接住,但是终于有两三枝箭,结结实实地射在了外围墙上,树上。明黄色火焰带起一连串惊雷,粹然炸开。 “救火!你们四个,快带人去救火!” 杨独翎一面命令手下立即抢救险情,刀锋所指,却片刻也不离开王晨彤,只有把她逼在这个圈子里,才能使清云子弟投鼠忌器,不敢继续放箭。 王晨彤一手握住手腕,鲜血自她指缝中一滴滴流下,两剑相交的刹那,已然震破虎口,她慢慢转过脸来,笑道:“慧姐,十五年了,你终于又出手了啊。这是我的失策,有这样的错误,死一百次有余了。” 沈慧薇一剑支在地下,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夜色苍茫,她手中之剑,清光绝世,光晕温润流转,映照着她镇静苍白的脸色:“慧卿不敢犯上,只求夫人不造杀孽。” 王晨彤注视着那剑,轻声而笑:“冰凰软剑?我听说你不是给了锦云?” 沈慧薇自己所用的疏影剑,在冰衍院幽囚以后便已上交,她安静地回答:“是。后来锦云怕我寂寞,又还给弟子了。” 王晨彤撇了撇嘴:“好厉害!你明明有这样的宝剑藏在身边,却一直深藏不露,慧姐,好厉害,好涵养。”她伸素手,仿佛只是挡开在她面前碍眼的树枝一样,把天阙刀随意拨开,“既然赢了我,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我带你回去,至于是否宽恕死罪,由帮主裁决,看你的造化。” 那是最后的让步了,沈慧薇深谙她的脾气,绝不能再多做交涉的了,道:“是。”徐徐弯腰,把冰凰软剑放在地下。
第二八章 雨后全无叶底花 回程 王晨彤冷哼一声,走上两步,并指如剪,向跪着的女子几处大穴点去,杨独翎看得分明,王晨彤之意在于制人,而非伤人,甘愿就擒是沈慧薇的意思,他暂且隐忍不发。 王晨彤所用是清云不传之秘,以独特手法,封住被制者全身经脉,使行动无碍,而使不出一分力来。沈慧薇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王晨彤袖子卷起冰凰剑。 几名弟子上前,默不作声将之劫持起来,然而眼睛里,却闪动着莫名光辉。这些都是叆叇近些年培养出来的年轻一代,绝大多数从未见过这位长期幽禁的第四代帮主。然而,行走江湖,却无一人不听说这位名闻遐迩的前帮主沈慧薇。清云做事,一向内部决绝,对外隐忍不发,沈慧薇落到这般地步,外界还是知之甚少,只有一些不甚确定的说法暗底里流传。绝大多数的人看来,沈慧薇依然是那个横空出世的疏影剑,那个集两朝皇帝专宠于一身的传奇女子,几乎已经接近于神话。 在亲眼见到这个看起来是那么苍白和病弱、一味低声下气婉转求恳的素衣女子,居然在一剑以内,迫使骄傲得不可一世的青绚堂堂主后退、撒剑、虎口流血,而她的用意,不在于逃脱或者反抗,只是恳求不造杀孽——这个时候,几名年轻的弟子不约而同相信,这个女子,果然是应该不负她拥有的那些离奇绚烂的光华啊! 尽管不敢违背堂主意旨,用绳索将她捆绑起来,而年轻的眼睛里,无不有着歉然和钦佩的神色。 黑夜里,除了火光以及燃烧的声音以外没有别的,直至突响起急切而沉重的脚步声: “爹爹!啊——” 蓝衣少年急奔出去,未料看到强弩所引发的连环爆炸,分辨大火燃烧的方位就是父亲别院,他不放心,返身回转,猛然见到无数人,不知所措地停下。 冰凰剑剑光吞吐而出,王晨彤将少年拖到身前,两指抵住他喉咙口。 变故猝生,杨独翎喝道:“王晨彤,你待如何?” 王晨彤微笑道:“杨堡主,你好自为之,别再管我清云内务!”她绝不给对方考虑时间,艳红妖异的两枚指甲,瞬间深深刺入肌肤,两道血迹自颈中流下,在她手下的少年面露痛苦之色。 沈慧薇叫道:“晨彤,你想做什么?我……我不是……” 王晨彤厉声道:“沈慧薇,你逃出清云,擅自杀死丁长老和看守冰衍两名仆妇,该当立诛!”冰凰剑一指,“就地处死!” 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几名清云弟子面面相觑,终于确认了堂主的命令,不敢违背,其中一个缓缓举起剑来。 沈慧薇右肩猛地着力,把牢牢抓着她的弟子撞开,着地翻滚避过剑尖,颤声道:“不,我没有杀丁长老!” 王晨彤冷笑:“你又来了,从前不认,现在也是犟口不认!可铁案如山,岂是你抵赖得了!” 冰凰剑似匹练射出,沈慧薇失去内力,甚至站不起来,与废人无异,这一剑再不能避开,只有闭目待死。 刀剑骤然相击,杨独翎出刀挡开这必杀一击,沉着脸挡在沈慧薇之前。 “好一个情深义重的杨堡主!”王晨彤纵声尖笑,这句话她今晚上第二次出口,有意加重了语气及份量,手上发力,少年喉头血流如注,“为了她连儿子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那样沉稳的气势,那样霸气的刀,刀光却在不易察觉地颤抖,杨独翎沉声道:“王晨彤,你竟出尔反尔!你忘了刚才答应过什么了?” 王晨彤唇角上翘,笑道:“我答应她不因私出清云一事而当场格杀,我并没反悔呀。此时要她死,只是为她犯下的杀人之罪!” 杨独翎怒道:“狡辩!她并未承认,你岂能不容她自白便行定案?” 王晨彤冷笑:“杨堡主,你管得太宽了罢?我清云之事,难道还得向你一一禀告,由你公断么?” 杨独翎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有我在,不会容许你伤她分毫。” “情愿不要儿子?” 杨独翎顿了顿,才要回答,忽然感到脚下有人牵他衣服下摆,那是沈慧薇,因为事发突然,她还未被完全绑缚好,勉强腾出一只手来,拉住他,眼里有恳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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