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的哭声! 那个婴儿应该是哭了很久很久了罢,稚嫩的喉音,逐渐沙哑了,原本嘹亮的哭声,一阵比一阵微弱。 因为好奇,也因为哭声引动他心内的凄楚,他循着哭声方向走过去,走过去。 几人合抱的浓荫大树下,荒草棘棘的地面上,依稀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 那小小的白色影子,仿佛觉得有人走近,不愿意放弃了唯一求生希望,哭声猛然响亮起来,并且不断蠕动! 有轻风吹过,推走天上密密层层的乌云,月亮,乍然洒遍银光。 照在那个小小婴孩的脸上。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实在是个过于美丽的婴儿啊! 满月似的面庞,凝脂般雪白娇嫩的肌肤,尽管紧闭着眼睛,眼线修长,可见将来是一双流徕生色的大眼睛,双唇因为啼哭的时间过久,已有些青紫,却丝毫无损于柔美,襁褓里透出几绺黑漆漆的卷发。 虽然出生便遭抛弃,看得出来婴儿的父母仍是有爱心的。 在放置这小婴儿的周围,堆了一圈石块,石块以外又扎了一堆荆棘,把婴儿密密保护起来,石块圈里,铺一层柔软青草,这样,她不会因为无知而滚落出去,被杂草刺伤,也在某种程度上使野兽不能轻易伤害到她。 “多可爱的婴儿……她的父母,太狠心了罢?” 可怜的猎人默默地想,不是不动恻隐之心,然而几乎就在立刻,他感到了腹中饥饿,更想到家中一个两岁、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 他狠心摇摇头,转过身去。 哭声乍然大作,硬生生把他拖了回来。 自己的命是命,可这小小孩儿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几经犹豫,天人作战,终于上前把婴儿抱入怀中。 半幅月白袍子撕破开来,裹住婴儿的身体,还在八月,天气不算太冷,但密林之中,气温比能感受到阳光的任何地方都要低,婴儿小小的手足冰凉。 在年轻猎人温暖有力的怀抱中,婴儿哭声渐止,长长眼线不住抖动,忽然,那双比明星更亮的眼睛张了开来,向着他甜甜一笑,似一朵花儿千次万第的盛放。 假如说,在这之前猎人还有一点犹豫,见到了这小婴儿那纯真、信任、无暇的笑容以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就算吃草皮挖树根,也要养大这个孩子。 “至于她戴的那块绿色的玉,回家以后才发现的。小人见识浅,实在瞧不出它的来路。还有那块布料,是很好的料子呢,那时我就在想,小姑娘肯定不是个普通之人。说不定她父母遭了难,说不定将来还会拿着这个玉认到父母哪。那玉是小妍挂着,袍子小人收着,直到那一年,清云来了一位郑明翎郑夫人,我把那袍子交给了她。” “华大哥,袍子虽然给出去了,但它在您这儿十几年,想必还能认得它的料子、式样吧?要是看到那件袍子,华大哥还认得出么?” 华罗郴想了一想,肯定的点头:“小人应该记得。” 室中软帘无风自动,华罗郴惊得目瞪口呆。——软帘后面,一溜挂着十几件女式长袍。 一色月白,有的一纯似雪,有的上面画着隐性花纹,各种各样的料子:天净纱。罗花素。绫柿缔。克丝。结罗。杜缙。唐绢。 眼花缭乱,压根儿认不得。衣袂飘飘,每一件纱罗,舞出一段凄婉,都似隐藏一段辗转的悲伤。 “华大哥,您仔细认认。”到了这时,沈慧薇声音之中,也不禁有了一丝颤抖,“仔细认认哪,哪一件,是捡到小妍时,她身上裹着的?” 华罗郴目光在那十数件衣衫上逗留,注目,游移,渐渐的,困惑不定的目光集中于某处,指着其中一件,说道:“就是这样的,不过当初那件衣服是撕开来的,而且下摆缺掉一角。” “缺掉一角”,为求形容得更清楚,他还用手在空中虚画了个圈子。沈慧薇顺着他指向看去,那是一件月色绸衫,用隐性手法绣同色梅花样纹,她拿起桌上一柄利剪,走到那件衣裳面前,扯过下幅,快速剪下一块来,又问道:“可是这样的么?” 几近圆形,边角处线条很硬,如果是这样一块缺幅,可见当事人手上虽有利器,气力不佳,割下那一幅时,下手并不流畅。华罗郴目中一亮,叫道:“啊!正是这样!原来夫人你早就见过的了?” 沈慧薇凄凉一笑,压住翻腾激荡的心潮,缓缓坐倒在椅中,久久不语。 “华大哥,小妍曾说,你收养她以后洪荒山里一场大火,她第一位养母死在这场火中,不知怎么回事?” “啊!”华罗郴黝黑的脸庞,肌肉微微抽搐,这个老成憨厚的汉子似乎突然有了什么顾虑,不愿意明说,“就是那样,夫人,您知道,山里的大火一蔓延开来,是没法扑的,等到大伙儿发现了,就逃不出了。我头一个妻子是这样死的,逃不出了,所幸孩子们都没事。这个事情很正常,没什么意外的。” “孩子们?” “是,小妍和她两个哥哥。” “这场火于何时发生?” “就在、就在捡到小妍不久以后……”华罗郴面上恐惧犹疑之色愈来愈盛,声音愈来愈低,“一、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左右……”沈慧薇轻声重复,心里有一丝丝凉气冒了出来。 她不再多问,浅浅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华大哥,我有些不适,先行告退,失礼了。” 华罗郴愣愣地瞧着那温润如月的笑容,不由泛起一缕怪异,这女子自称是小妍的姨妈,对她的身世过往却显得忽而陌生,忽而深知内情,但她提到小妍时,那种全身心投入的慈祥关爱却是不容曲解,张口叫道:“夫人!” 沈慧薇止步,微笑道:“华大哥有何吩咐?” 华罗郴鼓起勇气道:“夫人,有些事情,小人见识浅薄,说不明白。那场大火,几乎全村之人死于非命,只小人一家逃了出来,我妻子也是因为烧伤而于半路死去的。小人一家因之不敢继续留在洪荒。” 或许还有什么隐藏着没有说出来,但已无异于清清楚楚告诉沈慧薇,他也一直在怀疑那场大火的起因。 沈慧薇谢过了他,转入内室。 取出一幅折叠齐整的衣襟,慢慢打开平摊于桌面。 衣襟呈不规则的圆形,雪白的色泽,因为岁长月深,有些地方,染上了掖黄的陈旧。衣襟上有深色血痕,草草书两行字。血字以下,依稀看出绣着梅花纹样,清浅而不华丽,雍容而无张扬。 若是拿着这幅衣襟和方才被她剪去衣衫的下摆拼将起来,定然拼回一件完好的衣衫。 衣角上草草书有两行文字,那是瑾郎用鲜血所写就的遗书: “儿于四月二十九辰时生。无处可携,愧为生母,弃于洪荒深岭。唯瀚海有信,人世有情,儿得不死。” 瑾郎归园自杀,她不在,直过了数月方归,拿到了瑾郎生前留给她的乌木盒子,那里面有两件东西,冰凰软剑,以及这块衣袂。 明知时间过去好几个月,希望渺茫,她还是寻回了洪荒,果然一通寻找,枉费心机,她也没能打听到附近有人捡到或者收养小孩。 只道孩子早已不在人世,哪知过了十年,又一次风云翻覆。 “瑾郎,瑾郎,如此 说来,小妍真是你的女儿么?” 但又微微摇头。 瑾郎获救在初夏的五月初,不久自尽身亡。 最大的疑点,就在于妍雪被发现时,已经是八月初二。 没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可能会在无人相救的情况下,活上三个月之久。 可若说妍雪不是那个孩子,怎么她会挂着玉珞,以及裹住婴儿身体的那幅衣裙也确是瑾郎生前所穿。 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意外,才使得这孩子的出生日期乃至身世错位至此? 难道会是婴儿弃而复拾? 还有那场大火,在捡到妍雪一月之后发生,那个时间,恰是她赶往洪荒前夕,难道有人暗中在操作这一切,逼使华家离开秦州洪荒,从而不让当时的她寻到踪迹? 这暗中操纵之人,又所图为何呢? 千思万虑,莫衷一是。
第二七章 耿耿离念缁尘飒 伤心 沈慧薇把那幅割下来的衣襟收好,低唤侍立在外的清、奇、古、拙: “我要去洪荒。” 四人吃惊:“夫人,千里迢迢,您不方便……” 沈慧薇疲倦地笑着,语声轻柔但坚决:“虽然借着官府的命令把华家两位请出来相见了,但也不会不引起清云怀疑。尧玉城能有多大,挨门逐户的搜,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会得知我躲在这里的。我不论去何处都好,总之不能在此久留了。” “你不论去何处都好,总之不能去洪荒。” 突如其来的声音,毫无商量余地。沈慧薇神色波澜不惊,问道:“为什么呢,杨大哥?” “因为,”杨独翎在外面说着走入,“两国快要开战了。洪荒在两国边境,你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当然不能去了。” 他风尘仆仆,青衫上满是灰尘,须发同样染着尘土。他的眼睛深邃而疲倦,仿佛数日以来,没有阖过眼。 四大管事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彼此示意对方去询问:堡主就算是用飞,也不可能在两天之内从尧玉飞到期颐,谈判完毕又飞回来吧?他这两天究竟去了哪里?! 其实这倒误会了杨独翎。他确曾飞马赶去期颐,只是方到中途,便给再三力邀他出面主持公道的两湖大侠邹天明拦下来了。 杨独翎一见到两湖大侠的模样,由不得大惊失色。邹天明原本是个清瘦老者,眼下形象大异往常,一张脸又紫又涨,比原先足足大出两倍有余,成了猪头一般。 邹天明抵死不肯说明被打成这副模样的原因,苦着脸瓜恳求杨独翎打道回府,并且说清云园那里,他也派人取消了约会,灵湖山上事端纯粹一场误会,和清云华姑娘没有半点相干。 不到三个时辰内,当夜参加灵湖山之役的黑白两道来了十余人之多,一个个形相与两湖大侠仿佛,众口一词恳求取缔约会。同时那几天再无血案发生,杨独翎猜到大概,多半是那个杀人的狂魔,因为顾忌到连累他的救命恩人,从而杀心稍收,但同时狠狠警告了剩下来的那些江湖人士,才会使情况如此发展。众人请求正合杨独翎之意,对方既遮遮掩掩,他连内中情由也懒得打探,便忙忙赶了回来。 这当口杨独翎被沈慧薇的反映吓慌了,哪有心思去向他的得力助手们解释。 沈慧薇在听说了那个消息之后的反应十分奇特,她几乎是立刻沉默下来,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似乎让她不去洪荒,无异宣判了她的死刑。 杨独翎把她带到后院荷花池边上的亭子里。时令入秋,池子里绿萍依旧,荷花香泽渐散。沈慧薇瞅着不远处那一池碎萍,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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