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裴翠硬生生在门边收住了脚,呆呆地望住了一个方向。 突然之间,方珂兰就象看到了最不能想象的事物,一步步踉跄倒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窗大开处,少年静静站着,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奇特表情。 孤孤单单站着。 方珂兰脑间瞬时一片空白,下意识张开双臂,隐瞒了多少年的事实真相啊!一千遍,一万遍,在她舌尖上打转,要想认回这个乖巧的、懂事的、柔顺的孩儿,直到这一天,虽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见面,她心里的渴望仍旧难以抑制地撑破了满怀期翼的心房。 但他只看了她一眼,只看了方珂兰一眼,迅速转移目光,冷冷投注于地下。 方珂兰一颗心,随之荡悠悠落到谷底。 “姑娘!”裴翠返身奔到方珂兰之前,扑地跪下,“姑娘!” 方珂兰长长吁一口气,微笑道:“裴翠,你好,你很好呀。” 裴翠哭道:“不,我不是有意瞒着姑娘的!阿蓝今晚回来,我事先也不知情,他、他……他是逃出来的,刚才不敢出来见您!” 方珂兰仍旧是那么淡淡的一句话:“你好,你很好。” 她的手不经意间举起,仿佛要掠拂自己的头发,但手势微转,又仿佛要去扶裴翠起身。手在颤抖。 裴翠愣愣地看着她,猛地在地下叩了个头,大声道:“姑娘,裴翠从小跟着你,忠心耿耿,无有二意!请姑娘放心!” 她径自爬起来,冲过去拉住裴旭蓝,叫道:“阿蓝,方夫人是你生身母亲,你可明白了么?你认母亲啊,快认啊!” 裴旭蓝摇头,频频摇头:“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妈,她要你走,她要赶你走!好,赶明儿我陪你一起走!深山,荒漠,大海,任由去处,我去找我的父亲,再也不回来!” 方珂兰颓然坐倒在椅中,终开始痛哭:“裴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我见你和阿蓝亲热,我……心中的煎熬,真是度日如年,我真不是有意逼你走啊!” 裴翠哭道:“是的。姑娘,我知道的,婢子鸠占鹊巢,本就不应该,婢子早年发过誓,定要把成相公找回来的。都是我的错,我贪图享受,这些年都图了安逸,把姑娘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珂兰哭道:“我哪有资格怪你?我不敢认儿子,你帮我领,帮我养,我害得你一生都没有婚嫁,居然还会吃醋!唉,裴翠,我真是患了失心疯,我居然这样不知好歹!” 裴旭蓝渐渐动容。 他生性柔和,起初听见方珂兰透出她才是他的亲生母亲,心中只有惊喜,对他而言,每一个亲人都值得珍惜、值得尊重。再未料到情形急转而直下,他的生身母亲,居然不动声色在赶养母走,而且,用心险恶,要让她自己提出来走,以断绝他对养母的思念和牵挂。他一生之中,从未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险恶深沉的用心。 方珂兰委委哭诉,每一字每一句都打中他心坎,那般思念,那般痛苦,真切可感,教他不由得不心软,霎时忘怀了前一刻痛如刀割的感受,恨意如同秋风过身。 他咬咬唇,犹豫不决的视线,从一个母亲身上,游移到另外一个母亲身上。 眼内好似吹进了一把灰尘,他霎了霎眼,伸手揉揉双目,这一揉,泪水便冲出眼帘。 “妈妈……” 方珂兰难以置信地抬头:“阿蓝?” 裴旭蓝再叫:“妈妈!” 方珂兰再度张开双臂,裴旭蓝没有犹豫,从窗外跳了进来,投入这几年来对他关爱胜过其他人的慈母兼师长怀中。 “妈妈,妈妈,你一向都待我——很好。” 裴翠也在哭,忽然之间,天地之大,只剩下她杳然一人。她足下悄悄移动,慢慢退出。相拥的母子并未发觉,或者,方珂兰虽然瞥见了,可决计不想另生枝节。 方珂兰捧起儿子的脸,痴痴看着,心花怒放,眉花眼笑,看不够,爱不够:“好孩子,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裴翠。你放心,我以后决不会亏待她,我把她接进园住好不好?我们三个快快活活一起住着。” 裴旭蓝身躯微微一震,忽然语音急促地问:“妈妈,你能不能救救师傅?” “什么?” “救师傅!只有你才能救她!”裴旭蓝眼里燃起无限期翼,“她被人冤枉,被人诬陷,但那是假的,师傅讲不清楚,妈妈你若是出面帮她来查,就可以帮她查明白!” 方珂兰好似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冷到脚底:“你认我……是为了……”余下的话说不出口,裴旭蓝恳切而热烈地望着她。
第三十章 蓬莱天近一身遥 自缢 厅上的两扇长窗被裴旭蓝激动之际推得大开,因风吹动,一下下摇摆。 右首长窗窗纸之中,缓缓滑过了一个人脸的影。 烛光自室内照出,清清楚楚映现了那个影子。 是一张脸。一张五官清清楚楚被映现出来的人脸。 绝美无瑕的五官,眉、眼、鼻、口,完美臻至极致,同时熟悉得惊心动魄,长发披肩,凭风舞动,透过窗纱,似乎接触到那温柔而凄惋的眼波,微含谴责。 “鬼……”方珂兰脸上顿然一丝颜色也无,“三姐!三姐!” 影子倏地消失。 方珂兰定了定神,冷笑起来:“是小妍吧?你又玩什么花样?” 挥手向长窗击出,裴旭蓝大惊:“不要!” 一面长窗在方珂兰劲气之下轰然碎裂,千千万万片碎片蓬然炸开,烛光映成千千万万点流丽的虹光,纷纷落到长窗后面的那个人影的身上、脸上、发上。 方珂兰倒抽了一口凉气,飕飕凉意自背心涌出:“你——是谁?” 那人面容可怖之极,大大小小布满了一块块不规则形状烙烧焦黑的痕迹,一缕缕焦灼的脸颊肌肉向外翻出,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凌厉莫名的光辉,冷冷盯视着她,长发披面,脸无表情,长窗碎片由他高高的身体上细雨般落下,兀自一动不动伫立着。 在这黑夜里,狰狞的人面,幽然无声,宛如地狱深处冒出的鬼魂。 方珂兰盯住那双深黑的眼睛,浑身剧烈地发抖。 “你是谁?”轻轻再度问出,却从方才的害怕和吃惊,转变成刻骨铭心的痛,来自深心内处的痛,怕触及了那样无可名状的痛,她顿了顿,一霎时屏住了所有呼吸。 那人冷漠地看着她。 “擒住她!”自黑暗中传出低低断喝。 伫立的身形忽然动了。 在裴旭蓝眼中,那人化作一道黑色残影,完全分辨不清来势和方向的压迫力,从四面八方逼了过来,把他和母亲两个人裹入其中。 如此强劲的压迫力,他的母亲却象是陡然掉了魂,对之不闻不顾,不躲不闪,只是直愣愣盯住对方。 裴旭蓝顾不得提醒,抢先一步就拦在母亲身前,压迫感排山倒海直击过来,他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骤然飘荡起来。那股力道募地一收,便在此时,他被人拉住衣领,往后退出数尺。 方珂兰面对那人站着,直到这时,她犹在锲而不舍地问:“你是谁?” 那人不语,缓缓亮出一把弧形雪亮的刀。 方珂兰的眼神却于瞬间微微放松,——她记得,那人是用剑的啊! 裴旭蓝稍一定神,回想起刚才黑暗中冒出的那声命令, 叫道:“云天赐!别打!这是我母亲!” 那人忽地向他望来,眼内凌厉的寒芒闪过,只是,不易察觉的一刹那间,冷厉之中却掺入了一分温柔! 方珂兰的剑,已迅捷地和弧形弯刀交织到了一处,叮叮密响,接连响了十几下。 每一交响,方珂兰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面上神色,更加不可思议的神不守舍了一分。 她只是随手挥洒长剑,仿佛是在享受、回味着对方的光芒、力道、招式。 那是千百次对招拆解以后的纯熟,完全不必用眼睛去看,只用心,就可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的每一个刁钻奇诡的角度和发力方向。 但那人的力道并未因她的随手拆解减轻半分,方珂兰缓缓向后退去,唇角已然见血。 “你的脸……为什么?”她喃喃说着,任由鲜血流下嘴角,“你为什么不说话?” “抓住她!”这一次的命令带着明显的怒意。 那人募然提速,一刀自头顶劈下,扫出无与伦比的光芒,绝世美丽中却带着死亡的冰冷。 方珂兰凄然笑了起来,轻轻道:“是你!真的是你啊?”她竟然不再试图躲闪,用身体去等待那道疾如闪电的光芒。 光芒突在头顶一顿,又迅若奔雷劈下。 “我作孽太多,这是早晚逃不过的惩罚。” 脑海里最后一个恍惚转念。 炽亮的光芒里,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向他微微一笑。 就象当年,那十几岁的小姑娘,花树底下,灿烂似锦,她的脸,比那漫山遍野的鲜花更美,她的笑容,比山中涓涓流冽的清泉更甜。 刀光再次停滞。 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肩头。 裴旭蓝奋不顾身抢下自己母亲,夺门而走。 那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少年背影,没有追出。 云天赐自黑暗中走出,表情有不满:“哑叔叔,怎么不抓住她?” 那人微微欠身,道:“世子也没有拦住那个少年。”这是那人现身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难听,宛若一块木炭,放置在火炉上滋滋烧烤。 云天赐冷冷道:“你存心放人,我就算拦住了也没用。” 那人道:“世子,那个少年是你的朋友?” 云天赐冷冷地道:“那又怎样?” 那人轻微地叹了口气:“你们原该是朋友。” “为什么?” “不为什么。”那人说,“世子,你有没有觉得你们容貌相似?” “容貌相似?”云天赐无论如何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问话,不禁大奇。自打见到裴旭蓝以来,彼此双方都有的共识,无非是觉得对方那绝无罕有的俊美。事实上,两人发色相异,神情、气质乃至性格脾气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使得两人看来迥然不同,就连对两人都无比熟悉的华妍雪也从未察觉双方有何共同之处。 这时云天赐固然感到匪夷所思,十多日来朝夕相处的同伴那轻言缓笑的模样、眼耳唇鼻五官长相,一一油然浮现于心,他忽倒抽了口冷气。 “怎么会……怎么可能相像?” 那人看着他,态度温和,仿佛云天赐并非他主人而是他一心一意去关爱的儿辈:“这是人生难得的缘份。世子,请珍惜。” 云天赐眉毛倏扬,眼底露出决绝:“什么缘份!裴旭蓝的生母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心机叵测,大是可疑,有可能是害小妍的幕后凶手,他若帮她,就也该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0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