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澈原本还咬牙撑着,听了这话,字字如泣血,不正是他的所思所想么?于是一口气再也撑不住,其时,又一杖落下,他嘴巴微张,便喷出一口鲜血来,却也不去擦拭,只艰难地侧过头,去寻那声音的来处。终于,在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时,他愣了一愣,却又微微笑了。 左誉自然料想不到,区区一个小丫头,竟敢当众跟他叫板,一时气急道:“你——” 七宝也慌了,见那大人要发作,两眼一闭,只等发落。 却不知来了一个长眉长须的老头,高声制止道:“放肆!织造署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你在这里操使你的家法?你把我这织造往哪里搁?” 左誉见了曹织造,顿时气瘪,将手中的杖丢回给下人,俯身,拱手,虽仍愤懑,却也不敢多置一词。 曹织造痛心疾首,指着左誉的鼻子骂道:“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也知道心疼别人,知道‘打在你身,痛在我心’,你呢?你可是他老子啊!你怎么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正因为我是他老子,才更应对这个没娘养的严加管教!” 曹织造气急,“他娘死了,那是他娘的命数!你怪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做什么?这么多年,他也大了,你也有了新妇,新妇的生辰有你张罗着还不够?他亲娘的忌日,却不许他记念么!” 左誉心中冷笑, 若只是这些积弊倒也罢了,他这个儿子不知遗传了谁,清高得很,连自己老子也视为豺狼虎豹。平日里,他做什么都叫他看不起,呵,若无门荫,他还不知道在哪吃苦呢!他便偏要他承继他的衣钵,让他知道,自古以来,人情世故,什么叫不得已而为之,而什么才是餐腥啄腐、蝇营狗苟! 曹织造见他不语,也稍稍平复了自己,这对父子隔阂甚深,今日这阵仗的缘由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亦不再多言,只道:“还不快来人,把左公子背下去,也别回他老子那了,就送去我府上,再请江郎中来,好生照顾!” 便有几个伙计前去背扶。 路过她时,面色惨白的左小公子抬了抬手,轻轻一指,“是你啊……叫什么?” 七宝心中一动,他竟还记得她! “我,我叫七宝。” “七宝……好,日后,你若得空,便来衙门的书阁找我……” “可是,执事大人那边……”她早已将在场人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左不过由着我,右不过再打我一顿罢了。”左小公子扬声道,似乎有意让左誉听见,让他知道,他要护她周全。 于是,这日起,她便又多了一个老师。 但与其它繁重而紧张的课业不同,他不过偶尔教她写一手漂亮的字;教她认识织造署的架构;教她前朝的民与官斗,过往的兵家之法,现今的官府之事;教她发呆,教她不发一言;教她知道,纵懂得再多,什么是这人间的落寞。 直到后来,直到她已出落成一个惊才艳艳的姑娘,直到她成了织造署最优秀的细作,直到她再也没有机会被他执着手,执着地、一遍一遍地写她写不好的撇捺......她才隐隐发觉,那些静默的、浮动着点点游埃的辰光里,他其实是在她身上,倾注着一些他既渴望,又不曾得到,故而偏离了正行的东西。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些东西,在最后,又是怎样阴差阳错、命运使然地成了倾覆一切的力量…… “谁惹你了?就这么不高兴?” 冷不丁,窗外传来这么一声,将七宝从岁月翻腾中扯了出来。迷迷糊糊地,她抬眼看去。 几近破晓,周允玄衣、束发,披着青山和夜色,风尘仆仆,倦容深深,像赶了很久的路,然少年意气,浅眸星动,似有万般柔情。他就这么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注视了有万年一般。 “周允?”七宝不解,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否已入了梦,“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动身了么?” 周允微笑道:“是啊,我怎么在这里?这话,我也要问你呢。” “问我?” 周允难得见她如此呆状,柔声叹道:“是啊,你知道的吧,我本是个一沾枕便呼噜的,可这次上了船,茶饭不思,还吐了几回,更别说睡觉了,这么下去,到了岭南,只怕头昏脑胀,要把那堆盐货都倒进海里去。” 七宝蹙眉,嘟囔道:“这怎么能怨我呢?” “这怎么不怨你?因你不愿和我一起去,我思来想去,头都要想破了,能怎么办呢,只好来掳你走了。”周允说得戛玉敲冰、情真意切,似乎真有那么回事一般,“你不愿意也没办法,我的船原已行了十几里,后来我下令掉船,忙不迭折返,文、武都气得不肯听我的话了,靠了岸,我只得自己偷了一匹马,加鞭地赶,这么花了个把时辰,才回到此处,我太累了,你现在乖乖地跟我走,不许惹我生气,否则,我就把你丢进海里去。” 他嘴上说着叫人啼笑皆非的狠话,心里却很不安。 这些年,他看着她不断受到谢老爷子的赏识,人也愈加沉稳少言,虽有遗憾,却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喜,毕竟,这世道,一个女子,没有殷实家境庇佑着倒也罢了,若是还生得不赖,总少不得要吃这样那样的苦头。想想她曾经那些遭遇,而今虽操劳些,却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处境。 可文瘦一向没眼力见儿,回回都要打断他所思所想,说什么,主子,最好的处境不该是找户好人家嫁了么?凭七宝姑娘的姿色,便是身上一穷二白的,富贵人家里做个小妾也使得! 他心底里其实知道,文瘦说的不错,可面上却仍要作愠怒之色,叫他还不快掌了自己的嘴。他不愿这样去设想。若那时,谢老爷子带着谢春熙去游春,有他跟护着,定没有后来的事;又或者,她为谢春熙挡凶器时,不幸殒了命,也自然不会有什么后话了……这么想着,他都起了后怕。 这些年,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更高、更远,他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喜,却也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焦躁。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上的是同一条船,行的是同一条河道,可他总觉得她还有无尽长路要走,她的舵,也打着他摸不准的向…… 他又叹道:“我心里不甘,这么些年,你拒我也拒了好多次,可这次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得厉害,好似若不再强硬些,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跟你走。” 周允闻言,心不可思议地一揪,“你说什么?” 七宝直视他的眼,“我说,我乖乖的,我跟你走。” 周允见她似悲,似喜,如醒,如痴,朱唇皓齿,两腮绯红,眼睛像蝴蝶,扑扇着翅膀,落上他心尖。 他又扫了眼她那案上,水渍点点,两只酒盏也歪倒着,而一旁的床帐下,阿香的靴子分隔两地,东一只西一只的。 他挟着笑意轻叹一声,一个翻身,翻进了屋里,再将那日思夜想的女子打横一抱,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把人拐走了。 十四、狐谋 端午那日,阿香一觉睡到日中,还是谢春熙龙舟看乏了,无赖回了风满楼,在门外“咚咚”地敲,嚷嚷着“七宝,七宝……”才惊醒过来。 而后,屋里屋外都寻不见人,两人只得杵在那儿目目相觑。 还是肖福安驾了车来禀告:“小姐,我家主子让老奴来跟您知会一声,说岭南此行,非比寻常,不得已需借七宝姑娘一用,因走得急,也没来得及提前招呼,请小姐莫要怪罪。” 阿香听了,顿时对周允拐走她姑娘这行为感到不耻,不就是私盐的事体么,往日又不是没干过,怎么这次就非比寻常了?怕不是别有用心?旋即又暗自懊恼,果然贪杯误事啊!忽觉奇怪,去瞅谢春熙,见她并未如往常那般登时便发作起来,一时反倒有些惶恐。 肖福安又道:“主子还说,七宝姑娘不在的这些时日,若小姐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老奴去做。” 谢春熙张了张口,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讷讷道:“那周允可有说要给我带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 肖福安一愣,躬身道:“珍奇物什,主子每回都尽心网罗,小姐肯赏脸,老奴自然拣了最好的,亲自送来。” 谢春熙知道他不过随口应付罢了,可到底没计较,恰闻戏台那边传来奇异乐声,想是什么新的表演,遂也不再追问,只让知书领着去凑热闹了。 往后一段日子,她便也一直在风满楼里宿着,没有七宝看管,也更肆无忌惮,而元守镇连月来早出晚归,生意都不怎么管顾了,哪还有心思搭理她。其下的红姑和掌柜们更不好多说什么,且心里也可怜她,没了罩护的,将来还不知怎么飘摇呢,便也由着这大小姐随心所欲地闹腾。 阿香倒是自告奋勇,与知书轮值,半点不敢懈怠地侍奉着谢春熙,只盼她吃得好、玩得高兴,不要心里还藏着怨恨,到头来又怪罪她姑娘。一日,才去搜罗了新的话本子回来,却听见她正对知书发脾气,话里行间除了撒泼放习,还多了些伤神,这倒是新奇。 “哼,你也不必学她们,一个个的都拿瞎话哄着我,我难道不知道,我不受你们待见,是个人见人怕的?” 知书心惊肉跳地回:“小姐,知书不曾这样想……” 谢春熙往地上砸了什么,怒道:“够了!惯会装腔作势的!才说了不要敷衍我,你要是还听不懂,便是爹爹给你赐的名,我也狠得把你扔进勾栏瓦窑里!我看你这么会逢迎,也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知书颤声道:“奴婢知错了,小姐……” “风满楼上上下下谁没点眼色?都知道他爱缠着她,难不成就我是瞎的!”这么出了一会气,忽然又被另一人附身了似的,声音一尖,狡黠道:“罢了罢了,等我及了笄,八抬大轿地嫁过去,也未必不能让七宝跟着陪嫁,哎呀,就是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消,操心我一个还不够,又来一个。” 阿香一惊,她果真还是生了怨,又瞥了眼手中的书,不由一叹,小姐都看了这么多话本了,怎还如此不谙世事?这哪是 喜欢呀,不过是孩童的顽性罢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谢春熙嘴里能说出来的最慷慨的话了。 “可是小姐,老爷那时候不是要您必从春闱榜上挑一个干干净净的文生么?”知书再不敢蒙混,却竟真直言不讳起来。 “干干净净”,这确实是她爹的原话。 谢春熙这回倒是避重就轻,“周允怎么不干净了!” “知书不是这个意思……” “哼,他只是不爱在功名上费工夫罢了,论学识,他哪里比那些呆瓜差?论相貌,难道不是临安一顶一的……”忽然想起来似乎还有个什么左右的,顿了顿,却也未再思索,便又继续道:“要我说,最紧要的,还是他会功夫!你说我爹怎么想的?不肯我学武,还不让我找个能护我的郎君,这不是让我上赶着被人欺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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