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还未踱至听雨阁,目之所及已是一片狼藉,还能看得出方才打斗的痕迹。 谢春熙已叫阿香和知书扶去榻上坐着,整个人被摄了魂似的,显然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 见阿香和知书半字不提她方才挨打之事,红姑便也佯作不知,只屏退了众人,上前道:“我们来迟了,叫小姐受惊,阿香、知书,快扶小姐回后院休息吧。” 谢春熙却恍若未闻,只呆呆地坐着。不对,这哪里是惊吓呀?倒像是……回味。 阿香见状,向红姑欠身道:“小姐怕是吓着了,一时半会没缓过来。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红姑定还有许多要紧的事要料理,这边有我和知书照顾,请红姑放心。” 红姑心里也发怵,点点头,又命人送些药膏和吃食来,便领着众人去收拾外面的残局了。 待阿香和知书将听雨阁打扫得差不多了,谢春熙也终于开口了。 “你们说,我今日这副样子,是不是更丑了?” 知书一听见“丑”字,便战战兢兢的,这个字在平日里可是她们的大忌!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能去瞟阿香,求她帮忙。 阿香瞅了眼谢春熙脸上的红印子,谨慎道:“方爷下手如此之重,阿香瞧着也心惊,小姐还是先擦点药吧。” “我不是说这个。” “若小姐是指……脸上的疤,那我们更不觉得了,日日见小姐,只觉得小姐神采飞扬的。” 谢春熙咬了咬唇,委屈道:“可,他是第一次见我。” 他,说的是左澈。今日这一出,便是由他带领的。 知书也斗胆道:“可知书方才瞧着,那左公子见了小姐,也并未有什么异常呀。” “是啊,从小到大,所有人见了我这张脸,不是惊讶、惋惜、嫌弃,就是强忍着惊讶、惋惜、嫌弃。可他不同,他的眼睛扫过我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似乎只是看到了我这样一个人,而非一张面皮。” 阿香和知书听了,都是一愣,心中似有所动,然而很快又被谢春熙使唤着,要将方才那一番大动静表演一番,不免又惶恐起来。 “快点呀!”谢春熙急了,一手点点阿香,“你演左澈,你从门外进来。”一手点点知书,“你演方世知,你就站这。快呀!” 两人不明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做戏。 “咳咳,请方爷跟我们走一趟……” “青天白日的,织造署这是要,不是,这就要狐虎什么……” 谢春熙斥道:“狐假虎威!略过!略过这段!” 阿香急忙在脑海里搜寻着方才的场面,又道:“御赐令牌在此,织造署遵天令办事,若没有证据,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了。” “哦?那么,敢问是什么证据?”知书也渐渐上了道。 “方爷跟我们走一趟便知,来人,拿下!” 谢春熙雀跃道:“就是这。”说罢,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飞奔至知书身旁,又往地上一倒,作挨打状。 阿香忍着笑意,继续演:“你是,谢家小姐,谢春熙?”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手,要去扶她。 谢春熙将手覆上阿香的手,起身道:“不错,是我。”又瞥见一旁的知书傻望着自己,怒道:“你已经叫人押走了!还站着干嘛,走啊!” “是!是!”知书忙退下。 谢春熙就着阿香的手站了起来。 阿香又道:“你没事吧?” 谢春熙直愣愣地望着她,“左执事……” “嗯?” “谢谢你……” “谢我?”阿香循着记忆,迅速地打量了一番,作恍然大悟状,“哦,左某不过奉命行事……” “我……”谢春熙这么演着,忽觉不对,又朝门外叫嚷:“进来!到你啦!” 知书在门外应道:“小姐,我不是叫人抓走了么?” 谢春熙恨铁不成钢,“现在你不是方世知了!你是知书!”又对阿香说:“但你不是阿香,你还是左澈!” “噢……”知书又忙冲进来,悲声道:“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阿香极力憋着笑,一本正经道:“谢小姐今日怎没有随从相护?” “你也看不起我?”谢春熙话音未落,又自己打断了自己:“不对,阿香,你来,你现在既是左澈又是你自己!” 阿香哭笑不得,小姐何时这么会记事了?又强作镇定道:“回左执事,平日里我家小姐是有允爷护着,可如今他去了……他有要务在身,又带走了我家小姐身边的七宝姑娘,小姐又嫌身边那些武夫们碍眼,给打发走了,这才让方爷有了可趁之机……”说着,又疑心小姐多想,不免有些紧张。 “还是你呀!”谢春熙急道。 阿香回过神,正欲开口,却想不起左澈回了什么话,好像只是一个“哦”字? 谢春熙等了半晌也不见回应,翻了个白眼,终究没有计较,只继续演下去:“你也看不起我?没有他们,我就护不了我自己了么!” “左某并非此意,谢小姐乃谢老楼主的独女,定有自己的本事,如今小姐安然无恙,若无他事,左某便不叨扰了。”说着,阿香就要离开。 “哎,等等!” 阿香回眸,浅浅一笑,虽如和风,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倒真是学活了那左执事。 “你,你为何与他人都不同?” “哪里不同?” “你不觉得我面目可憎?” “为何?哦,传闻中,谢小姐飞扬跋扈、乖张任性,杀起人来眼也不眨的,确实面目可憎……” 谢春熙有些失落。 “但左某今日一见,倒觉得,传闻也只是传闻罢了……” 谢春熙听了这一句,终于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出戏也就到此为止了。 阿香和知书都如释重负,又继续打扫起听雨阁来。 谁知谢春熙又道:“慢着,中间是不是还漏了什么?” 知书问:“漏了什 么?” 谢春熙绞尽脑汁,灵光乍现,道:“漏了一个‘哦,原来如此’!” 阿香又是一惊,心里暗恼,直想刮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左右那左澈都会知道周允和七宝下了岭南,她又为何非要开这个口,将这个消息急急地递出去?这不是又往小姐心上扎一刀么! “你们说,为什么他知道我身边没人了之后,有些……难过呢?” 这下不只是阿香,连知书也惊掉了下巴:“难过?您说,左执事,难过?他为什么要难过?” “也不是难过,就是不对劲……对呀!我分明瞧见了!你们说,他这是不是担心我?他为何要担心我?”谢春熙也不理她们两个了,只自顾自地问着。 阿香心里松了口气,却也渐渐明白了过来。原来,小姐方才要她们演的这一出戏,并非权谋戏,而是言情戏啊! 而知书更是直接一语惊醒梦中人:“小姐,你莫不是,又看上这位左执事了?” 谢春熙得了那乌云踏雪,起先还很欢喜,日日都要逮着它,与它私语,今日许下这愿,明日许下那愿,然乌云踏雪从无回应,还很不耐烦的,总要逃离了她的怀抱,偷跑出去。 终于有一天,她厌了,便叫人剥了它的皮。 谢春熙杀死了一只猫,但她从未感到愧疚。 她也并不觉得是话本子骗了她,她将过错推至自己爹身上,明明跟他说了要的是一只黑猫,可他却花重金买来一只杂种玩意! 可时过境迁,就在这一刻,谢春熙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 黑猫有灵,不是因为它是黑猫,而是因为它被人所救,心里起了感激。 谢春熙杀死了一只黑不黑白不白的猫,她从未感到愧疚。可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不管杀的是黑猫白猫,都是有报应的。 一个文弱书生从毒蛇方世知手下救了她,而她爱上了这个人。 黑猫不在别处,现在,她就是黑猫。这就是报应。 将笄之年,谢春熙第一次真正爱上了一个人,但这爱并未让她变得美好,相反,她叫这份爱击中了深藏的自卑和怯懦,也因此更加愤怒。她拾起地上一片还未收拾干净的瓷片,向知书的脸划去。 伴随着知书一声凄厉的惨叫,谢春熙狠声道:“惯会说诨话的!” 十六、螳螂 岭南之行,七宝一直郁郁不爽。 这种郁闷,她在与周允初识之时就已见识过。遇见周允之前,世上的人于她而言,大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曹左二老、谢家父女、方、元等人,她与这些上位者之间只有利害关系;一类是左澈、阿香、四喜等人,虽然其中也不乏一些乌七八糟的牵扯,但总归,她对他们有情。 可周允,她始终无法归类。他太怪异了。她自认为自己即便不是七窍玲珑,也是谨小慎微,可偏偏一跟他打交道,不是四处碰壁,就是恼羞成怒。若只当他是第一种,他却总要与她纠缠不清,不是博她开心,就是叫她歉疚,搅得她七上八下、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却也不能将他归为第二种,因为她与他终究立场不同。 她原以为这任务轻轻松松、不在话下,不过要费些真情实意罢了——反正她对那人的情意那么多,那人既不肯收,她便分散一些出来;抑或万不得已,自己的身子也可以利用——横竖只是一副皮肉,她自知这是一副挺美好的皮肉,那人却也不要。 周允总要的吧? 她就这么下好了决心。他既中意她,那么她只需勾勾手指,他自会贴上来,然后她再把“争主夺位”的念头往他耳朵里一吹,这事便水到渠成。她原以为。 可行船四五日,她哪知道自己是这么个不兴风浪的?吐了又吐、昏昏噩噩、凄凄惨惨戚戚。汗液、发丝、胃里的吃食、咸涩的风,在摇摇晃晃的航行中糊了她满身、满心。这副模样,别说使美人计,她恨不得周允直接将她抛尸海上。 所以岭南之行,她一直郁郁不爽。她大义凛然,舍身下套,却一拳打在棉花上。 等到终于下了船,岭南那迎面而来的热浪又将她拍死过去。果真是化外之地、蛮瘴之乡。 这一病,便又荒废了好些日子。只怕再几日,他们便又要踏上返程了。虽然身体动弹不得,她的心却很焦急。这么挣扎着,她终于略略睁开了眼睛。 这是当地一个盐商的私宅,虽比不得临安的宅邸,却也还算富丽。这几日,她便是卧床于此,昏天暗地地睡着。 周允因要分销私盐,不能陪护,便千叮咛万嘱咐,命那盐商悉心照料,又留下文瘦看顾。盐商是个姓黄的老头,许是过去多受风满楼的惠,待她确实上心,日日有丫鬟服侍不说,见她吃不惯岭南的吃食,还找来一个会做临安菜的厨子。 美中不足,便是一个文瘦,真不知周允是怎么受得了这么个聒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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