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春熙言至于此,知书忙谄道:“允爷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就怕她再想起来那日与方爷的过节,难免来祸,又殃及池鱼。 待谢春熙又扯了些什么话,知书便如蒙大赦一般,匆匆应声退下,刚掩了门,忽见阿香静立一旁,也不知她已在此处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不由讪讪唤了声:“姐姐。” 阿香有些发窘,然还是学着记忆里七宝的做派,点点头,温声道:“你去吧。” 又一日,方世知在他风满楼的老巢听雨阁里会客,谢春熙一朝咬了蛇,十年怕井绳,只将自己关在厢房里,不肯出来。 方世知有意趁周允不在的这段日子加紧布设,赴宴来的有盐、酒等司的大人,亦有其他酒楼老板,在场的心眼子加起来,只怕比临安郊外的狐狸还要多。 一群人听毕了曲,看罢了舞,又吃了风满楼上好的酒菜,眼耳鼻喉身都得了便宜,才终于肯说起正事,不过总归还是先要在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上磨蹭一番,说到怒极处,抑或情动处,也不知真假,竟有人拂袖抹起眼角来。 其中一大腹便便的,叫先前那些舞娘勾得满口粗气,肥短的手费劲地够上自己额头,五根指头堪堪扫下一层汗,才道:“哎,这手脚真是越发束缚了!前朝哪管这些!” 众人见他这不自知的一语双关,皆暗自笑了。 另一人,身材只略比前者小家子气些,亦作哀叹:“前朝制度暧昧,鼎盛者,如隔壁的金陵城,励精图治,为恤民苦,还削了丝绢税,中央哪敢随意干涉?如今这税恢复了不说,杂七杂八的款项又增了不少。” 言至白财,众人都来了兴趣,纷纷附和道:“可不是?地方政府向来肩负着纳粮缴税的重任,如今税赋十有八九都叫国都敛入囊中……” 言至痛处,身居要职的大人们也按捺不住,“如此聚财于中央,地方财力少得可怜,还如何推行治安、司法、教化、赈济等事?咱们临安饶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近年来在财政上也略觉吃力,只怕他城更是入不敷出,更有甚者,亏空严重……听闻有小吏穷困潦倒至衣草而出,官员卸任后无钱返乡也不在话下。” 言至帝政,官人们渐渐回避,局外人反而胆大,便是所知不深,也要舐皮论骨、夸夸其谈,其中趁机宣泄私欲者更占多数,“不仅如此,听说天家还要亲自过问地方税收,朝中户部干脆责令地方长官每月将所掌管的盐、酒、地税和征商等账目报上去,待其任期满后考校优劣……你们说,地方如今哪还有自治之权?” 这些话当然有理,然前朝地方分权所带来的官场腐败现象,众人却避而不谈。 直到一尖嘴猴腮的作了总结:“新帝登基已有三载,所行之政也渐渐明晰,内设监察还不够,连地方织造署也要纳作耳目,搅得人心惶惶——不就是一心要集权?权力大了,皇帝忌惮,殊不知,权力小了,地方造反!” 语出惊人,巅峰造极。 方世知本不多言,只藏着尾巴,浅笑着,然见事态渐渐逾矩,便也开口道:“最终苦的,还是我们小老百姓。若还不使点手段,贩私、敛财、自保,岂不是要我们活活饿死?”三言两语,因势利导,便将话题转回盐酒之正事,顺道也为风满楼的尴尬地位和非常手段作了正名。 识时务的赶忙应和:“是啊,这些年,若没有风满楼在其中担着些,我们都只怕要喝西北风去了!” “就是那织造署也太咬着不放了!” 不知谁嚷了这么一句,众人皆眉目凝重。这些年,被织造署拉下马的官员不在少数,便是没有直接呈送去都城,私底下那些刑讯逼供也颇令人闻风丧胆。 忽一人问:“听闻之前织造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拿到了你们风满楼的账簿,虽不了了之,却也难免叫人惊惧啊,日后,该不会顺藤摸瓜,牵涉到我们身上吧?” 众人皆惊。 方世知一个抬眼,凶狠毕露,不过一瞬,又笑道:“织造署能想到的,风满楼也早有预谋。这么多年,他们放出的诳语,哪一次不是小打小闹一番,便草草收场?” 众人一听,心又放了放。 却有一人忧心忡忡道:“话虽如此,可如今谢老楼主撒手而去,风满楼一日无主,便一日不安宁,若一直这么拖下去,到时真叫他们戳了痛处,你们风满楼自有一套方法瞒天过海,可我们这些人,形单影只、力量绵薄,又当如何自处?” 众人的心又是一悬。 方世知敛了笑意,这是逼他们风满楼快些洗牌了。 呵,他又何尝不想?若不是这两年,周允这死了爹的在谢觐中跟前摇尾乞怜、做尽殷勤,风满楼如今还能轮得到他来说话?偏偏成日里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装给谁看呢!现下多条走私贩私的路线又都在他手里,他会轻易拱手让人?说他无心于此,鬼才信!至于那元守镇嘛,虽掀不起什么浪花,但做大哥的,总是不甘,不费些力气争上一争,如何肯善罢甘休? 这么想着,方世知锁紧了眉头。这牌若洗得不好,就怕叫织造署钻了空子…… 到了饭口,风满楼后院,西厢外,阿香和知书唤小姐用餐,唤不动,只好开门去请,结果掀开被子一瞧,哪里还有人? 这厢,听雨阁,方才那尖嘴猴腮的又开口:“你们风满楼内部的事,我们外人自然不便插手。不过,和方爷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们定是向着你,要为你参谋的……”说着,佯作才想起来似的,奇道:“咦,你们谢老楼主那遗女呢?若你娶了她,名正言顺地接过风满楼的班,岂不美哉?” 一语中的,方世知的耳朵也隐隐疼了起来。 也就是因这一句话,有人再也忍不住,“哐当”一声撞了屏风,现了身。 众人大惊,待看清那人的脸时,皆作嫌恶状。 谢春熙怒目扫过这些脑满肠肥之人,最终落在方世知身上,他倒是不怎么意外。先前她都听得糊里糊涂的,可到了后面,她再蠢笨,也听出来了,这姓方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还盘算着要娶她呢! 一人吓得酒水洒身,怒道:“哪来的贱婢!竟敢在这里偷听!”见她衣饰不菲,嘴上到底没有骂得更脏。 方世知自顾自地吃了口菜,才道:“春熙,这也是能玩闹的地方?”又对众人赔笑,“这就是我们老楼主的遗女,素来顽劣惯了,各位莫要跟她计较。” 众人不悦,却也不好再发作,那骂人的也是一讪,这么着,便也款款散了。 于是就剩下谢春熙和这条蛇,大眼瞪小眼。 终于还是蛇先开了口:“你既听去了这么多,我便更没有理由放过你了……” 谢春熙恨恨道:“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是。”方世知吐吐信子,向她挪动着,又冷不丁捏住她下巴,“所以,除非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我呸!”谢春熙挣脱不开,怒极反笑,终于想起来打蛇打七寸,便道:“哼,你连周允一根脚趾都比不上,还想坐我爹的位子?做你的千秋梦去吧!”说罢,呲牙咧嘴的,唯恐他想不起他那日被咬之事。 方世知便真的松了手,可下一刻,竟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谢春熙懵了,“你,你敢打我?! 我爹还在世时,都不曾打过我!你,你……” 方世知又是一个重重的巴掌下去,这下,直把她打趴在地。 外头,闻得消息的红姑一干人早已传了快马去寻元守镇,而阿香和知书心急火燎的,一心要进去救人,却叫方世知的侍从牢牢地按着,不得动弹。 “你爹不打你,才惯出了你这副性子,我现在就好好地教训教训你,没了你爹,你还算个什么东西?”倏尔,方世知又轻轻一嗤,“就凭你这张脸,我肯要你,你难道不该千恩万谢?” 此语一出,再无可 追。 谢春熙像被捏住了命门似的,僵死过去。 十五、请君 话说西莲村里有一户人家,造了八辈子福似的,祖上三代都是大老粗,却偏偏生出了一个漂亮至极的小女娘,肤若凝脂、手如柔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小女娘刚过及笄礼,家家户户便都来求娶,可她却撇下众人,溜去后山玩耍,这一耍,便与一迷了路的俊俏书生看对了眼。那书生并非村里人,只是阴差阳错误入后山,路上还救下了一只几入蟒蛇之腹的小黑猫,几番逗弄,而后山重水复,这才失了方向。小女娘一面羞赧,一面指引他出了山。书生亦春心荡漾,千谢万谢后,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去,临别前,又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可有婚约。小女娘都一一作答。书生走后,小女娘正要回家,忽有一黑猫跳至她跟前,喵喵呜呜,袒腹、打滚,惹人怜爱,小女娘又惊又喜,心道这莫非就是书生救下的那只黑猫吧?便又与它耍了一番,直至天色将晚,才匆匆要走,那黑猫却扯她的腿,咬她的衣裙,不肯作罢。她只道这猫儿不舍,不以为意,回到家,却闻惊天噩耗。原来今日她走后,村里恶霸上门强下聘礼,爹娘不肯,两厢争执之下,父亲被村霸打死,娘亲气血上头,一命呜呼。恶霸走时还放了话,七日后便来接亲。村里人都怕惹祸上身,亦不敢报官。小女娘听了,昏死过去,醒来,埋葬了爹娘后,只得认命。将嫁之夜,忽闻窗外有喵呜声,小女娘开窗一看,竟是那只黑猫,于是不免想起那位书生,一时怆然泪下。谁知那黑猫竟开口道:“莫哭,他不来找你,实是因为回去后便大病了一场,如今还卧床不起,我来带你离开这里。”说罢,往她肩上一跳,小女娘便觉身子一轻,周围事物亦变得巨大无比,又被那黑猫小心地叼着,便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这就是谢春熙看的第一个话本子。看完后,她若有所思,第二日,便央谢觐中为自己寻一只黑猫来。 卖猫的贩子手上恰无纯黑的种,又不愿丢了这单生意,便跟谢觐中说:“黑猫性情阴郁,恐不吉利,我倒有一只宝贝,有黑有白,虽非纯色,然品种名贵,活泼可爱,晓人心性。” 那便是“乌云踏雪”。 红姑等人没在元守镇的宅邸寻着人,风满楼那边又传来消息,说不知怎么,织造署那边突然来了一大拨人,把方世知给抓走了,怕是直接押进了织造衙门里去。 红姑大惊,一干人又匆忙折返。 别说听雨阁了,风满楼的客人都叫这一波动静给吓跑了。 楼里,方世知的人心有戚戚,元守镇和周允一派亦不敢多言。若只是三个当家的内斗也就罢了,可如今织造署的人竟掺和了进来,据说拿人时用的还是曹织造的令牌,那御赐令牌一下,不必经过地方府衙的程序,便可将人直接带走。如此大动干戈,难不成真是掌握了什么凿实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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