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句话,这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二是人情。 两厢无话,茶也凉了。 终于,周允拍了拍手,又饮尽了面前的茶,方起身,“或许说出来你也不信,可我从一开始,真未动过要掌权的心思,可如今,风云变幻……你却也说得不错,如若我不争,我拿什么跟他抗衡?”话锋一转,狠狠直视他道:“如若我不争,我又拿什么保护我心爱的人?”说罢,深深地看着他,要看出什么来似的。 左澈亦与他对视,却不语,浅色的眸子中还漾着窗外的阴风阵阵。 周允走后,他又在茶馆里坐了许久,坐到大雨滂沱,坐到茶馆打烊、老板却不敢上楼提醒。 雨水冲刷着一切污秽,猛烈得似乎不叫临安焕然一新便不罢休。 却怎么也冲刷不掉他心里的尘霾。 忽来了一黑衣人,向乘风耳语了几句,乘风那两道浓眉立马撞在一起,而后,他便不得不去打断左澈的心绪。 “执事,不好,织染局的陈老师傅,不知道怎么,吊死于家中了!” 二十一、水落 昨夜雨骤风急,几度辗转,然今晨,石板、青瓦红栏和庭阁挂柳上的水珠便都叫日头蒸得半干了,夏至已至。 临安城的暑热自然不及岭南湘桥,况风满楼又傍着宁湖,水汽中和了热气,因而也还算过得去。然顶楼的听雨阁里,周允燥热非常,褪了外袍还不够,底下人凿来解暑的冰块都叫他直接吃进了几块。 “哈哈,真的热啊,是不是?”周允将冰块嚼得“咔咔”响,“我却想不起来了,你记不记得,去年有这么热?” 肖福安佝偻着身子,两手对插于袖中,眉头深锁,一言不发。昨日下午他精气神儿还很足,如今,两鬓竟全白了。 “你看你,还穿这么多,也很热吧?来,你也吃……”周允笑着起身,托着精致的瓷盘向他走去。 肖福安推辞着,倏尔,连同冰块一起,瓷盘碎了一地。 肖福安终于戚声道:“主子啊……”而后,一时悲,一时怒,“江甯织造署!好一个江甯织造署……”这么念了几声,又断了弦似的,竟老泪纵横起来。 周允在肖福安发出的难以言喻的声音中,席地而坐,半幅笑容还僵在脸上,这么怔了半晌,又去拾那已半化成水的冰,往自己额头上擦。 良久,他又笑起来,“哎呀,干什么呀,你都这把身子骨了,什么风浪没见过?织造署不是一贯诡诈的么?放心吧,我自有决断。”又想起什么,扬手道:“倒是你……” 肖福安等了等,等不来下文,心里却也明白了几分,便强敛了悲愤之意,道:“是,无论如何,老奴绝不坏了您的主张,更不会泄露半字,一切听您安排……只是,昨日那陈工透露了细作的名字后,待我们一走,便悬梁自尽了,织造署那边……” “自尽?” “是,哎,那年,他工期满后,选择拔了自己的舌 头,才得以回乡,本以为便能颐养天年,却不想如今还是败露了。我们的人用他孙子的命威胁他,他自然束手就擒,可这人心思也是周密得很,恐织造署那边不肯放过,便先自己一脚蹬了去了,也算是谢罪了。” “蠢!自以为是!织造署未必愿意领情吧!” 肖福安一叹:“是,今早派去的探子回来说,那孩子,也已经死了。” 周允松开左手,一块皱巴巴的布条缓缓展开,上面是陈工以血代墨写下的三个字。 “呵,真不愧是织造署培养出来的死士啊,又狠,又蠢!”周允神情复杂,又似乎下了什么抉择,眼角的痣好似一颗隐隐绰绰、泫然欲泣的泪,“是不是不死一遭就不能明白,自己的命自己都保全不了,旁人的命又能如何?” 忽闻听雨阁外有争吵,原是谢春熙寻来了,嚷嚷着要见周允,文、武正挡着她,不肯她进。 “主子,我去回了她。”肖福安欲出去劝说。 周允心乱如麻,暗忖片刻,却道:“让她进来。” 大半月不见,谢春熙似有不同,似无不同。同的是,依然还是咋咋呼呼、没头没脑的样子;不同的是,她不再一见着他就要同他拉拉扯扯了,如今只隔着好几步的距离与他倾诉。 “周允!你回来了也不来看我!哎,你干嘛坐地上呀?你这是什么表情?哦,你这冰块也太小了吧,我回去叫他们给你凿些大的来…… “真是,你怎么又躲着我呀,枉我还跑去你家找你!你知道了吧?那姓方的自作孽不可活,已叫织造署给降服了,你可不许去救他,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你知不知道,他,他打我!死王八蛋!我爹都不曾打过我……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坐上我爹的位子?你们这么婆婆妈妈的,我都烦了!哎呀,话说回来,我肯定是支持你的,你不知道他,他竟然还对我起了歪心思,恶不恶心…… “哦,我虽然支持你,不过,不过,你也不必娶我了!横竖,横竖你已占尽先机了,横竖你也不喜欢我……” 周允不发一言,只静静地听着。 “还有——”谢春熙突然安静下来,低声道:“我支持你,也是因为,你与那方的和圆的都不同,爹爹那么喜欢你,你,会为他抓到害死他的真凶的,对不对?” 周允这才抬起头去打量她。他就知道,她虽然不怎么聪明,却很执着。总有一天,水能穿石。 于是,他一面佯作惊讶地问:“你怎知我抓到了……”话锋一转,“这些事情你就不要插手了。”一面缓缓起身。 与此同时,布片掉落,宛若一只枯死了的白蝶。 “咦,这是什么?”谢春熙奇道。 周允忙欲俯身拾起,谢春熙却难得快他一步。 “春熙!” “小姐!”肖福安当即明白了主子的用意,也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声。 谢春熙不顾二人,看了一眼,一愣,很快又厌弃道:“噫!什么脏东西!”却并不扔掉,而后,野狸一般的眼睛溜溜打了个转,嘴里甩下一句“那我走了”,便推门而去。 申时,西街。老大爷卖扇不卖瓜,手上编织着,嘴里吆喝着:“蒲团扇哎,蒲团扇哎——” 七宝身着一件清爽的柿色褶裙,然脑子却不太清爽,出门时,手一抖,将檀木食盒打翻了,裂了个大口子,只得弃了,因走得急,却又忘了拿个新的。 或许也是因为昨儿个,小姐硬是拉着她说了一宿的话,还好,对于她的不辞而别,谢春熙并未怪罪,然也不好,左澈又不知怎么招惹了她,竟叫她念念不忘的,到了后来,人已半酣了,嘴里却还“左左右右”地念着。 总而言之,这么一折腾,她到了晌午才起来,昏昏沉沉,虚虚浮浮,一路踩过来,只觉得像踩在面团上,踉踉跄跄的。 她伸手拂掉了欲掉进眼里的一颗狡猾的汗,旋即,又掉了头,踩至面团的边边上,堪堪站稳了,便递出两枚钱子儿,向那吆喝累了的摊贩道:“大爷,来一把。”复一路扇着风,躲火球似的飘来了四喜的果子铺。 没有人。 蒸屉的顶层却敞着,几颗捏成玉兰花的团子精致地等待着买客。 七宝往铺子里张望,又唤:“四喜?”却不见回应,便放了蒲扇,拉来一把小凳,悠悠坐下了。 隔壁的烧饼妇人在自家铺中来回了两趟,见了她,并不招呼,面色还有些古怪。 怎么才这个点,她便收摊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么?哦,夏至,热呀,夏至,往年夏至要如何么?有什么风俗么?也没有呀,方才那大爷,还有一路走来的铺子,也没什么异常呀?七宝一连串的问题往脑袋里轱辘了一圈,非但没结果,还叫她更发晕了。 四喜是去解手了?怎蒸屉也不盖上,不怕落了灰么?这小子,怎么如此毛毛躁躁? 手却还是巧的,那玉兰花,捏得是栩栩如生。眼中是玉兰,心里却突然想起了杜英…… 不对。 七宝蓦地起身,不料叫自己眼前发白,差点儿没能站住。 她伸手戳了戳那玉兰团子。冷的。 天儿突然就不热了,她寒毛直竖。 烧饼妇人已关了铺门,却又露出两只眼睛,悄悄地打量着她。 街上传来急而碎的脚步声,她循声望去,却是阿香。 “姑娘,姑娘!小姐发疯了,小姐发疯了!” 恍如昨日。也是一样的言语,一样的眉头一沉,一样的带着阿香往谢宅赶去。 从侧门进,入院,绕过弯弯曲曲的观赏林,只不过并非冬春时的萧瑟,而是葱郁的、繁茂的。又穿过板正的抄手游廊,一直进到深处,却也不是后罩房,而是祠堂。亦没有什么骇人的、奄奄一息的哀求声,没有谢春熙蛮横无理的打骂声。 什么声音都没有。 谢春熙还梳着她昨日给她编的麻花辫子,此刻正跪在绸垫上,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从未如此安静而虔诚。 案上,供着谢觐中的牌位,还有一只眼眸闪着绿光的猫。 乌云踏雪?七宝一路走来,心里已是七上八下的,进了祠堂,见了那猫,胃里更是滚了几番,催得她想要吐出什么来。 “小姐?”她强忍着不适,暗暗扫了一圈,除了谢春熙,没有其他人,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姐姐……”谢春熙应着,回头,泪眼朦胧。 七宝忙去扶她,“怎么了这是?” 谢春熙却躲过她,自己站了起来。 七宝的手僵在半空中,讪讪的,正欲收回,谢春熙却又一把拉过去,就着她的手往面上一抹。七宝只觉手上一股湿热,再抬眼,谢春熙已明眸善睐的。 “姐姐,借你的手擦我的泪,不介意吧?”谢春熙笑嘻嘻地问。 “说什么呢……”七宝心里很不安,面上却还要扯出一丝笑来。 谢春熙巴巴地望了她半晌,又道:“那么,借你的手,报我的仇,也可以的吧?”言毕,笑意瞬间消失不见。 即使不该,可七宝却还是走神了,她心里忽然间有一个想法——若没有了脸上这道疤,谢春熙还会如此明艳动人么?虽然从未有人夸过她的容貌,甚至,人人对此避而不谈,可她其实是美的,那是一种与善良、纯洁不沾边的美,与世间美好背道而驰的美,积淀了风满楼几十年沉浮的美,嗜血如命的美,心狠手辣的美,从谢觐中身上继承而来的美…… 是了,她愈来愈多地在这小姑娘身上看到她父亲的影子。 谢觐中死了,却又没死,他依然时不时地出现在谢宅,在风满楼,在此刻、此地,俯视着她,用和蔼却冷峻的口气,说:“照顾好春熙,这是你唯一的使命。你救了她一命,所以我恩赐你——从今往后,你的命,是她的。” 她回过神,突然发现,谢春熙虽不及她高,却依然俯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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