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颤声问:“小姐说什么,七宝不明白……” 谢春熙用和蔼却冷峻的口气,谢觐中的口气,道:“抬上来。” 曾经为谢春熙绑过老金的几个厮,谢觐中给他女儿留下的唯一的几个厮,谢春熙时常嫌烦而甩开、然吃了方世知两个巴掌后再不敢不带在身边的几个厮,抬着一口巨大的米缸上来了。 七宝还未反应过来,阿香却“啊”地惊呼了一声,旋即又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七宝发着抖,往那米缸里一看。 四喜。他在这里。 二十二、诛心 五六年前,七宝刚刚入局。四喜还不到她胸口高,然已经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整个人聪慧而讨喜,全身上下,虽布衫上也打着几个补丁,却很洁净,那是一种有娘亲疼爱的洁净。不像她,才从鬼门关里出来,拖着一副残躯,哪顾得上整理自己。 她入局的第一件事,便是与四喜学做糖。 四喜很机灵,然到底不过一个孩子,只觉得这 个姐姐长得漂亮,便不时地偷偷看她。七宝却很戒备,凶巴巴地斥他,看什么!吓得他再不敢多看她一眼。 七宝十指的伤还未养好,还包着白花花的纱布,然学了几天,不知是沾了糖汁儿还是渗起了血水,那纱布渐渐成了浆红色,亦黏糊糊的。她必须很小心,才不至于碰到要害。疼。不过,比起指甲一颗一颗被拔掉的疼,碰到了,也不算什么,愈合时才最要命,夜里尤甚,蚁啃似的,痒得她翻来覆去。 后来,即便她的手已痊愈如初,十指青葱,然蚁噬的幻痛,依然年复一日地纠缠着她,入她的梦。 饶是疼,七宝也逼着自己将手上的活儿做得愈来愈麻利。有时,四喜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盯得七宝发怒,说再看我剜了你的眼睛!四喜还是怕的,却已经知道她不过色厉内荏,便抢着将剩下的糖浆都倒进自己的模子里,不让她再动手。 这么卖了半个月的糖,七宝心无旁念的,只一心等着暗号给出的时机。可某日,四喜却捏起一颗糖,手疾眼快地塞给她,说好吃,你吃。 七宝面色古怪。 四喜眨眨眼,说反正有这么多。说着,自己先来了一颗。 半晌,七宝才冷不丁地开口,说,我不喜欢吃糖。 可后来,她还是趁他不注意,偷偷地尝了一块,一块碎了的、卖不出去的。山楂果子,裹着糖浆。甜,很甜。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甜过。 四喜并未看她,憨直的三角眼却藏着化不开的笑意。 然而,此刻,他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只眼睛已睁不开了。 四喜整个人陷在这口米缸里,只有脖子以上还能叫人看见,米缸里却也不是米,是面粉,最骇人的是,面粉却也不是白色,而是红色,和着血的红色。 谢春熙笑得花枝乱颤:“哎呀,真厉害呀,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呀!那时候,我怀疑风满楼里有细作,却从未往你们身上想过…… “好你个四喜,我却不知道,你除了会做糕粿点心,竟还有这样的技艺? “哎,你们说,这怪我么?是我太蠢了么?还是你们太聪明?有好几年了吧?我和我爹爹一边吃着你做的团子粿子糕子,一边叫你耍得团团转…… “你们都以为我傻吧?是,我是傻,我后来才知道我是错杀了老金,那又怎样?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以前你们都怕我,后来,我看得出来,你们开始可怜我,可怜我再也没有人撑腰,可怜我一个既不会武功,又没有实权的‘大小姐’…… “你们都当我忘了吧?忘了丧父之痛……我没有,我一直记着,每一天都记着!你们知道么,我爹爹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城北买来的、为我买来的绿豆糕……你们说,我怎么可能忘了呢?” 几个厮都深埋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七宝浑身发颤,脑子空空。 四喜用仅剩的一只眼,费力地打量着缸外的场景。 阿香还死死地捂着嘴。 谢春熙笑着笑着,突然挽过七宝的手,靠在她身上,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姐姐,你说,怎么会这样?”哭没一会,又放开她,一手指着四喜,“咯咯”地笑,“弟弟是你的好弟弟……”另一手指着谢觐中的牌位,疯疯癫癫,“爹爹是我的好爹爹……” 七宝再也憋不住,刚换了一口气,又死死地咬住了唇。 谢春熙笑得累了,便将手一撑,大半个身子都趴在米缸的边缘上,用狠戾而狡黠的眼与四喜对望,四喜嘴里还汩汩地冒着血。 谢春熙捏了一把面粉,一边搓着,一边道:“你看我,我还是感激你的,你做的豆糕子这么好吃,我自然尊重你的手艺,所以,你看,我不是给你准备了这上好的面粉么?” 四喜并不理会她,只斜眼盯着七宝,眼里尽是歉意,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来:“姐姐,对,不起……”气息虚弱,亦搅起面粉翻飞。 七宝死死地忍着泪。 谢春熙一个反手,将面粉甩在四喜脸上,大怒道:“怎么!你是觉得还不够?拿面粉来!” 便有一厮照做,搬起一袋面粉就要往四喜头上倒,却叫谢春熙费力地扛了过去,而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那米缸里倒。 四喜的脖子随即隐而不见,接着是他的嘴、鼻子、眼睛……面粉纷纷扬扬,好像小时候,刚刚跟着娘亲学做糕点时,他调皮开出的玩笑。 “哈哈哈哈哈,像不像我爹的骨灰?”谢春熙却问。 直到那口缸已盛无可盛,直到一切悄无声息,再无一点动静。人就这么活活地给埋了。 七宝仿佛也死了。 “姐姐——”谢春熙却不肯罢休,又将她的魂魄唤回来,问道:“他不是最爱做团子粿子的么?你说,我便让他变成粿子,人肉粿子,好不好?” 七宝骇然。 “抬下去,蒸熟了!剁碎了!拿去喂狗!”谢春熙狠狠地道。 几个厮都大骇着、迟疑着,不敢动手。 “聋了吗!” “是……”便有两个厮将之抬下去了。 七宝终于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谢春熙看着七宝干呕了半晌,等她略略平复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奇道:“哎呀,里应外合里应外合,外头的奸细找到了,那么里头的呢?” 七宝已然绝望,恍惚间,黑猫的眼睛与谢春熙的眼睛重叠在一起,散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 是了,这一天终究到来了。这么些年,她无数次梦见过身份暴露的场面,却不曾想,这一刻真来了,她心里却有了一丝轻松和解脱。 七宝内心再无挣扎,闭了眼,就要跪下。 阿香却先她一步,“扑通”跪地。 与此同时,七宝只觉膝盖骨叫石子打了似的传来一阵剧痛,痛得身子顿时一僵,无法动弹。 阿香哀求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阿香错了,阿香该死,阿香该死……” 什么?七宝如雷轰顶。 “小姐!小姐!阿香,阿香错了,阿香不该鬼迷心窍,不该听了四喜的鬼话……阿香全都招,全都招!风满楼的账簿,就是阿香趁姑娘和掌柜们不注意偷了出去,又誊抄了一遍,交给四喜的……阿香该死,阿香该死……” 七宝只觉耳朵出了问题,声音从远处飘来,账本明明是自己偷的呀,阿香到底在说什么? “阿香,你在说什么……” 阿香却急急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七宝的脚,抢过她的话,凄厉道:“姑,姑娘,救救阿香,救救阿香!阿香错了,阿香错了……姑娘那日问阿香,要,要撮合阿香和四喜,阿香不愿意,阿香撒谎了,阿香与他早有私通……阿香一时鬼迷心窍,才为他偷了账本……” 阿香在为她顶罪!为什么?为什么……七宝紧紧地咬着唇,然连牙关都在抖,直至满口腥甜也浑然不觉。 谢春熙抱着手,细细地打量着她们,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姐姐,你也不知道你的好弟弟,是织造署的奸细吗?” 七宝艰难地张了张口。 阿香却又往七宝的腿上狠狠一掐,尖声哭道:“姑娘,阿香就犯了这么一次傻,就一次!阿香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救救阿香吧!求你跟小姐求个情,饶了阿香,饶了阿香吧……” “你……”七宝终于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下定决心地将阿香一脚踹开,踹得阿香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姑娘,阿香错了,饶了阿香吧,姑娘……”阿香不顾疼痛,依然挣扎着往七宝的脚边爬。 “把她按住!”谢春熙终于不耐烦地发话了。 剩下的两个厮便迅速地将阿香架了起来。 谢春熙掏出一把匕首,开始缓慢地、一道一道地,往阿香脸上剐。 锋利的刀尖轻轻一过,皮肤很快便渗出血来。 “啊,啊——”阿香撕心裂肺地叫着。 七宝双拳紧握,指甲掐进了皮肤里。这么些年,她无数次梦见过身份暴露的场面,梦里,谢春熙也曾这样一刀一刀地剜她的皮肉,这一刻真来了,剜的却不是她,然而,却又比想象中要痛上千倍万倍——那是她的阿香啊,总是一口一个“姑娘”地唤着她的阿香,说要永永远远地陪着她的阿香啊…… 一道、一道、一道……阿香的肉身渐渐毁了,脸像绞了麻网一般,血痕交错,面目全非。 蓦地,七宝闪过去,一把夺过谢春熙手中的匕首,颤着手,狠狠地、深深地扎进了阿香的脖颈中,而后,又猛地一拔,鲜血喷射而出,溅了她满身。 人便死了。 七宝却还不够泄愤似的,仍一刀一刀地往阿香的身体里扎,嘴上还颤声念着:“你骗我?你竟然敢骗我?你们骗我?你们一个个都骗我……” 谢春熙漠然地看着,又舔了舔唇上溅的血,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布片,往七 宝身上一丢。 七宝这才停了下来,拈起布片一看,上面是两个血字。 香、喜。 谢春熙冷笑,“七宝,你还是这么心软,我可记得,那时候,你也是这样痛快地结果了老金的,是吧?你就没有一点长进的么?还有,你以后可不许再笑我傻了,你自己又聪明到哪里去呢?这么多年,你就任着这两个该死的,在你眼皮子底下传消息?” 这么讥讽着,谢春熙从七宝手中抽回了匕首,插进腰间,而后眨了眨眼睛道:“还是借用一下姐姐的手。”便拉过七宝的手,去拭自己衣服上溅的血。 处理完了,谢春熙心满意足,这才从香案上拾了一沓白色的纸钱,双手捧着,向谢觐中的牌位恭敬一拜,而后,一扬手—— 冥钱漫天飞舞。 谢春熙就在这惊悚而诡异的场景中,微微一笑,而后,一勾手,那几个厮便将阿香一扔,跟着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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