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祠堂里只剩她和一具尸体。 七宝终于瘫落在地。 祠堂外,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周允长身而立,一手握拳,背在身后,手中还攥着几颗石子。 肖福安向他躬了一躬,道:“主子英明,杀鸡儆猴,七宝姑娘若不明白,日后还要犯傻,即便您再仁慈,老奴也会……” 周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肖福安噤声不语了。 周允道:“走吧。” 二十三、兔死 六月飞雪。 地上不是纸钱,是冰雪,将她冻伤了。 娘死了。她把半年来攒的工钱全拿去买了一口顶好的棺材。举目四望,白雪纷飞,天地苍茫,无处可去。她在娘的坟前跪了几日,跪得人都僵了。 不行,得快点把娘仔细安葬了。哦,那不是娘。是阿香。地上也不是冰雪,是纸钱。可她冻伤了。 阿香死了。四喜也死了。死了,都死了。她怎么没有死呢?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她不是最该死的么? 她不敢去碰阿香,阿香软软地躺在那里,像一只叫丝网绞住了的鸟,死了的鸟。 四喜呢?哦,他叫人抬走了,他也死了。他只剩一只眼睛,却还很执着地望着她,眼里有话。 四喜的娘亲。 她得去救她。 起来,起来啊。你侥幸活了,你得去救她。 七宝哆嗦着,终于将自己从地上拖了起来。 等她赶到四喜家中,已是亥时。 本是个很静谧的夏夜,夜空中点着几颗星,晚风习习。 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这本是个很静谧的夏夜,四喜或许还在忙活,思索着明日要出些什么新鲜的花样。 夜空中点着几颗星,风满楼这会儿也不忙,她可以和阿香看一会星星,喝点小酒,晚风习习。 很静谧的一个夏夜。 屋里黑灯瞎火的,只一扇窗送进来一些月光。 四喜娘亲直直地躺在榻上,眼半睁着,眼珠子却一动不动。 来晚了?来晚了……七宝徒然地倚在门框上,腿还是软的,就这么缓缓滑落着。 “四喜?”榻上的人听到动静,轻轻唤道。 七宝一惊,旋即想起来她是瞎的,一时喜,一时悲,竟不知该不该开口应答。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都要睡着了……”榻上的人似在梦呓,并不起身,只静静地躺着。 七宝的泪滚了下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少顷,四喜娘亲轻轻一叹:“不是四喜……你是谁?四喜呢?” 四下无声。 四喜娘亲却突然道:“七宝姑娘?是你么?” “是我……” “哦,是你……你坐,你坐。这屋里很黑吧?案上有蜡烛,你点上……” 七宝强忍着悲痛,不知怎么,竟道:“没事,我,我就是来跟您说一声,四喜叫我拉去风满楼吃酒了,今儿我们都不忙,我们吃酒呢,他,他吃醉了,今夜就让他宿在我那儿吧……” “哦,这个臭小子,惯会麻烦别人的……” “不,不麻烦,他可讨人喜欢了,风满楼的姑娘们缠着他,都爱逗他玩儿呢……” “哎,他没这个福分喽,傻小子一个,娶不到媳妇的,又是这种身世,谁敢要他……” “怎,怎么会呢,您记得吧,我身边的阿香?阿香,就很喜欢他,他们,他们准能成……”她流着泪,说着一些自己都不信的诨话。 又过了一会儿,七宝以为她睡着了。 “七宝姑娘……”四喜娘亲却又唤道。 “我在……” “你来,你过来……” 七宝复拖着身体过去,却不敢靠得太近,恐叫她察觉她在哭。 四喜娘亲从怀里掏出一块碎了一角的玉佩,往半空中胡乱地递着,“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么些年,多谢姑娘照顾我家四喜了……” “不,不,是你们照顾我……”七宝强忍着泪,不肯收。 “拿着,姑娘聪明,日后,定能用得上……莫要像我一样,到头来,还是这样一个下场……” 七宝心如刀割,还未觉察出她话里的深意,四喜娘亲却又道:“哎,姑娘,你听,外面是不是下雨了?你去,你帮我个忙,我日里晒的衣服,还挂在院里,你帮我,帮我收进来……” 七宝泪眼婆娑,生怕自己忍不住哽咽出声,便快快地出了屋子,在院里悄悄地哭了半晌,这才去收衣服。 却只有几根竹竿寂静地挂在空中。 七宝又是一惊,忙回到屋内。 “四喜娘亲?” 榻上的人直直地躺着,一动不动的眼睛映着窗外的月光。 七宝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她死了。 借着淡淡的月光,她这才看见,案上放着一瓶已空了的鸩毒。 原来,四喜娘亲早已知晓,自己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这鸩酒是谢春熙送来的?还是织造署送来的?她不知道。然也不重要了。人已死了,全都死了。 七宝便又在死人身边躺了一晚上。 阿香叽叽喳喳地陪着她。 一会儿是在风满楼里,她圆嘟嘟的小嘴急急地嘬着茶水,一见着她的姑娘,便喜笑颜开的,茶水还没咽下去呢就唤“姑娘”,把自己呛得半死不活的…… 一会儿是在谢宅,谢春熙得了“红粉骷髅”,欢喜地走了,她却还煞白着脸,为七宝撑着伞,哽咽道:“姑娘,阿香伺候您洗个澡吧,姑娘的衣服都湿了,不要着凉了……” 一会儿是在马车上,周允说这两年风满楼的账目上,老金是做了些手脚,可背后真正跟织造署通气儿的也未必是他,你家小姐太恣意妄为了……冷不丁的,七宝突然说了一句是我,叫她倒吸了一口气,圆润的脸霎时又是一白,直到七宝又说老金是我杀的,不关小姐的事,她这才又缓过来…… 一会儿,她腆着脸,说姑娘,你不知,这几日,小姐总要我和知书她们几个和她一起琢磨那些个言情故事……一会儿,她一面憋着笑,一面暗暗地提醒七宝,说姑娘,你这么认真,说出来的却是这种话,真叫阿香心服口服呀,不知道的,准以为姑娘早早就出阁了呢…… 一会儿又在街上,她提着灯笼等着七宝,她知道她去见左澈了,却不想她沾来了如此浓烈的松香,便解下身上的披风,为七宝盖住了那味道…… 一会儿又回到了风满楼,她借酒醉,壮着胆子说出了心里话,说姑娘,你去哪,阿香便去哪……说姑娘,阿香不愿意,阿香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阿香要永远地侍奉姑娘,永远地跟姑娘在一起…… 七宝渐渐地睡着了,说来也好笑,这是她难得好眠的一觉。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阿香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她的姑娘…… 江甯织造署,织造衙门。 丛棘围着的牢狱内,方世知倦怠地躺在稻草铺着的地板上,嘴上还叼着一根,他已不唱曲儿了,下巴上亦攒出了淡淡的胡青。 那日周允给了他希望,然三日过去,仍无动静,他嗤笑一声,忽然恨自己还是信了他的鬼话。 脚步声近,他以为是送饭的来了,却是左澈。 “哟,左执事还记得我呐?”方世知并不起身,只盯着墙上一方小小的天窗。 左澈不语,静立片刻,却掏出锁匙,开始给他解起丛棘来。 方世知疑惑着坐了起来,“怎么?是准备将我送去朝廷了?呵,就你们手上握着的那点证据,能奈我何?还是你们打算给我上私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织造署一贯心狠手辣,你们就不怕,我将你们这些龌龊的手段昭告世人?” “你可以走了。”左澈并不看他,只冷冷地道。 方世知惊异道:“什么?” 左澈轻轻一笑,“方爷这是住习惯了?不肯走了?可惜,织造衙门的牢饭亦是要钱的……” “你说,我可以走了?” 左澈颔首。 方世知“唰”地一下起身就走,走没两步,见身后的人真无二话,心下诧异,便停了脚步。 左澈又道:“方爷若不舍得,还想继续住着,遣人缴些钱财来,倒也……” 方世知打断他,问:“周 允做了什么,让你们终于肯放了我?” “周允?”左澈奇道,片刻,复可怜他似的,微微一哂。 方世知见他这副模样,心生怒火,喝道:“你什么意思?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左澈也不恼,只缓缓地道:“我原以为,风满楼里,您和周允势均力敌,只元爷一个人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没成想,素来以蛇蝎闻名的方爷,到头来,才是那个顾及手足之情的……” “左澈!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这次就是周允卖的我?” “我想我已说得很明白了吧?方爷出去后,不妨去看看,不过,只怕他忙着整肃你们风满楼,未必肯花时间与你对峙了……” 方世知神色已很凝重。 “呵,想来也是,你们兄弟一场,连你都看不透他是个什么人,织造署又如何看得透?算是我们押错了吧,为他织了这么久的网,到头来,他却出尔反尔、过河拆桥,若当初我们押的是方爷……又或许为时不晚?” 左澈还未说完,方世知已拂袖而去,堪堪擦过正带着消息来报的乘风。 “执事!”乘风一抱手,浓眉紧皱,面色紧张。 “她,来了?”左澈轻轻地道,声音似乎微微颤着。 “是……” 左澈心下暗舒了一口气。 她没死。 见四周还有几个把手的人,乘风复高声道:“执事,风满楼的七宝姑娘来了,说是奉了周允之命,来探方世知。” 左澈暗忖,她这一来,既用的是托词,那么就说明她的身份还或多或少地撑着。 看来他料得不错。或许是陈工终究还是有所保留,只给了他们几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又或许是周允已知晓了她的身份,却果真不舍得杀她。 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织造署如是,风满楼更如是。周允是个厉害人,虽面上温和,手段却狠辣,他与自己殊途同归,都是谋事之人。 无论如何,这份“预料之中”,却叫他心中百般复杂。若真是后者,难不成,周允竟是个例外么? 二十四、丝连 织造衙门的牢狱,是七宝细作生涯的开始。 如今,这里已整饬得很洁净了。可炼狱就是炼狱,再如何洁净,还能不死人不成?经年累月的血腥味,腐尸味,认命、绝望或沉冤的气味,是怎么也去不掉的,她闻得见,那种味道,一旦真正闻到过,就再也不会忘记,一旦真正沾染上了,就再也摆脱不掉。 未等传令,七宝甩袖欲入。 把手的几个黑衣不曾料及,一介女流,如此张狂,妇人之鄙,不懂得织造衙门的纪律也就罢了,诏狱威严肃穆,竟不能叫她畏惧?当即便大喝一声,持枪相向,欲将她击倒于狱外,然那女子目不斜视,双手反挡,竟劈得他们差点丢了武器,惊讶之余,这才发现这女子衣衫上的点点红妆,并非绣的梅花,而是血迹!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4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