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肖福安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当即就欲命车夫停下来。 周允却一把按住他的肩,缓缓地道:“你,你一个人,谁也不要带,谁也不要透露,你一个人去查,查一查,织染局……” “织染局?” “你可还记得,多年前,那个被我命人拔了十个手指甲的?” 肖福安一愣,思忆着道:“记得。那人是织染局的一个师傅,是指认七宝姑娘偷了贡品的人,还对姑娘动了私刑……那会儿,主子知道了姑娘的身世后,气不过,悄悄为姑娘报了仇。” “是……”周允亦陷入回忆中。 可现在,怕只怕,那大动干戈的“身世”,只是一个幌子。 二十、石破 左府,松苑。 其实不必等七宝去果子铺递信,左澈早已将他们一干人的行踪尽数掌握了。中途,因派去岭南的人不知怎么惹了不大不小的动静,伤了周允一个手下,还叫他老子斥了一顿。而那惹出意外的黑衣乘风,却是他底下最得力也最机灵的一位。 左澈还未在左府有所建树时,乘风已认定了他,非他入幕之宾、膝下之君不可。后来左澈愣是顶着他老子的压力和冷眼,脱胎换骨、势如破竹,众人便也纷纷对乘风择主的本事赞叹不已,其中口气也不免多酸溜溜的。而这归根究底,只有乘风自己知道,不为其他,只为左澈曾不问缘由,便多支了他两月的薪俸。上面人的好心,对底下人而言,却是救命。 于此,左澈并无太多想法。他向来是这样的人,步步为营,步步有所防备,因而也处处留情,处处留有余地。举手之劳而已,若能无心插柳,十年树木这种工夫他也是做得的。 此刻,乘风正在他眼皮底下跪着。左誉早已赏了他五十棍,虽打的都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部位,却也叫他断了两根小指,吃尽了苦头。 “起来吧。”左澈见他拖着这样一副残躯,到底于心不忍。 乘风死死撑着地,不肯起身,只是忍痛道:“执事,恕属下僭越,擅自作主……差点误了大事。” 他这话倒是严重了,一介死士而已,若真误了什么,这会儿便也不在这里了。不过,眼见那撒出去的网已开始有条不紊地收着,多年所谋也渐渐柳暗花明,左澈的心却似乎并不开朗,反倒一点一点地沉着,而个中缘由,他却说不上来。 他心中烦闷,却还是耐着性子问:“我知你不是莽撞的人,说吧,到底为何?” 乘风欲言又止。 “怎么?你如今还学会摆架子了?” “执事!”乘风急急呼了一声,两道浓眉相向而立,左右环顾一番,还是不肯言语。 左澈挥了挥手,屏退了几个洒扫的小婢,其中一个正在插花,得了令,却不似其他人那般急急回避,只不紧不慢地剪掉了最后一片枯枝,这才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乘风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她与某人有几分相似。 门扉紧闭,乘风终于道:“执事,属下那夜潜入他们一行人落宿的旅店,本是想着离间,离间周允和七宝姑娘,只是预料错了,不想他们并未,并未同宿。” 左澈眼中有星火跳动,嘴上却斥道:“离间?为何?接近周允本就是她的任务,你为何要自作主张?” 乘风面色肃然,豁出去似的,道:“属下斗胆……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您。” 左澈更加疑惑,然从头到脚,陡然升起一阵不安,似乎接下来乘风要说的话,会叫他措手不及。 果然,乘风道:“执事,难道这么多年,您对七宝姑娘,真的没有半分情意?” “放肆!” 屋外待命的丫头被里头的声音惊了一惊,她们不曾见左公子动过这样的火气,一致退远了好几步,恐听去了什么不该听的,偏又是方才那位插花的,只静立不动。 乘风见他动怒,更确证了自己的判断,便硬着头皮,迎着他散发出的刻骨寒意,继续道:“卑职知道,您多年来忍辱负重、韬光养晦,而今,所谋所图、成败得失,皆在于此。卑职不敢妄自揣度您的心思,可跟您跟了这么久,再愚钝,难道竟不能体味您的喜悲、冷热么……” “够了!”左澈气急,只觉体内寒冰叫炙火又烤成了熔浆,一时发晕,忙倚案而坐。 乘风深知他这公子并非薄情寡义,实在是多年坎坷、命里福薄,既无爱浇筑,情根又怎能整全?然残根亦是根,连着心的根,倘若有哪怕一丁点的拉扯,岂不更疼?若不是那一年,他偶然听得他向左老讨要七宝,求作身边伺候的奴婢,他也只道他对她并无二念——公子是什么人!他何曾主动向左老低过头,甚至求取什么东西?何况这些年,七宝姑娘在风满楼混得风生水起,公子不但不见欣慰,反倒多有愁容,怕也只是身在此中,当局者迷罢了。 左澈渐渐缓过来,扬手道:“ 出去,你出去……” 乘风却仍不肯,心觉话已至此,横竖今天将自己交代在这里也罢,便不依不饶地道:“执事,此事确是卑职唐突了,然卑职并不后悔。别人不知,然乘风所求,并非您的步步高升,而是您的平安喜乐……” 左澈气急攻心,竟吐出一缕血来。 乘风大骇,忙止了言语,上前搀扶。 “无碍。”左澈费力地将他推开,他却又顺势跪倒在自己脚边。 忽有下人在外头传报,说风满楼的周允登门拜访来了,又透露说左老似乎不欲会见。 左澈闻言,迅速抬手拭去了嘴角的红,又就着乘风的臂膀站了起来,而后向前走没两步,复停下来,沉声道:“方才那些话,莫要再提,否则,要废你手脚的人还轮不到我爹——我会亲自动手。” “是……”乘风悻悻,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执事,依左老的性子,怕只能请您和那位,去外面谈了。” 左澈略一沉吟,便提步而出,“那就走吧。” 周允还在吃闭门羹。 文、武领着底下的人往返一趟,好容易才搬来了长生果,已是满头大汗,见左府的人迟迟不肯开门,心情便一点没受头顶上的半轮红日鼓舞,反而很阴郁。 文瘦见主子面色也糟糕至极,纵然有再多的腹诽心谤,也都咽了回去,只拣了句不轻不重的问:“主子,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先前不是还巴巴地来攀扯么?” 周允不发一言地等着。 日光投下的影子时长时短,半晌,也终于沉寂了,再抬首,又是乌云缠空。 左府的门“吱呀”一开,门童恭谨道:“允爷,我家左公子请允爷移步至东四街的清风小馆,他随后就来。” 文瘦大喝道:“他娘的!什么东西!还抬举他了不是?等了这么会,竟不肯让我们进去,还婆婆妈妈、拖拖拉拉的!我看他们织造署真是人前一套,人后又一套!呵,不就是瞧不起风满楼,恐我们脏了他们的道么!” “走。”周允转身便上了马车,又撩开帘子,对那诚惶诚恐的门童甩话道:“告诉你家主子,清风小馆?我等着。” “是,是。”门童忙去禀告。 文瘦急道:“嘿!主子,您这是做什么?他不来谒见也就罢了,您何苦自降身段?” 肖福安抬起两只沟壑纵横的指头,往文瘦脑袋上狠狠一敲,厉声道:“多嘴!平日里主子惯着你,那是主子仁慈,你竟真敢顺杆爬了?再多话,我可不跟你客气!” 文瘦吃痛,正欲回嘴,余光瞥见周允并不理会,只冷冷地放下了帘子,这才意识到他主子今日是真的不对劲,便捏起两指,往嘴上一划拉,表示自己再不敢多言。 “肖福安,别跟他见识,哪天他聒噪得叫人割了喉,便也就安分了。”车舆里传来周允的命令,“你不用跟着我了,即刻去查……” “是。”肖福安抢道,而后闪身隐入了街市中。 查什么?为何主子和老肖都如此严肃?文瘦不明所以,正欲和武胖嘀咕一番,却又受了一掌。 “别叽歪了!还学不乖啊?”武胖恨铁不成钢地道。 这下,一行人终于安安静静地向东街驶去。 周允和左澈的会晤,终于还是赶在大雨滂沱前结束了。 其中的云谲波诡,总括起来,其实不过两点。 一是人事。 一上来,周允便献上了满满一箱的长生果,然还未开口,左澈便笑拒了。 “允爷有所不知,我虽体寒,却也得了郎中叮嘱,说我这身体是万万受不了那岭地的风热之物的。” 周允亦笑道:“红果热,白果温,我给左执事准备的,自然是温和养胃的白果。” 左澈一听,笑意更深,“青酒红人面,白财动人心,不管是红是白,我既请了允爷来这粗鄙的小茶馆,允爷是个聪明人,便也就知道,我左某从不贪贿。” “世人都道织造署不干不净,还将你们与我们并作一谈,如今看来,倒是冤枉了?”周允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来左澈也知道,这长生果,每一个,都藏着一锭白银。 左澈不再与他周旋,直奔主题道:“方才,那份大礼你也见了,可还满意?” “噗,左执事真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啊?不肯收别人的礼,却逼着别人收你的礼?” 左澈一敛笑意,肃声道:“这么说,允爷是不满意了?” “当然不满意,我前脚刚走,你们便捆了我二哥,这是什么道理?换做是你,你会高兴?”周允一哂,又道:“哦,我忘了,左执事乃左老独子,备受宠爱,怎知兄弟之间那些难舍难分、难断难离的情谊?” 乘风本在一旁,悄无声息的,闻言,愤怒道:“请允爷放尊重点!” 文瘦忍了半天,终于有了泄愤之机,正要对战,武胖却轻轻一点,便点了他的哑穴,叫他不得开口之余,还酸痛至极。 周允轻轻叹了一声:“哎,这么多年,织造署还不够疲惫么?” 左澈却反问:“这么多年,风满楼还不够疲惫么?还嫌把临安搅得不够浑么?” “呵,临安的浑水从何而来?中央与地方的旧弊从何而起?左执事难道不也心知肚明?” “那也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 “风满楼也不是你们该操心的地方!” 一阵狂风吹过,几旁的竹帘擦着窗棂,竟有肃杀之意。 许久,左澈沉心静气道:“这么说,允爷是心意已决了?” “不错,我们风满楼自己的事,让我们自己解决!放了方世知吧,你们将他关押了这么久,总要叫人喘口气吧?” 左澈又一挑眉,“织造衙门不过请方爷品茶,何来关押一说?你方才去探视,可见他受什么苦了?” “别废话。”周允已很不耐烦。 “可以,如你所愿。”左澈勾了勾唇角,“可你要想清楚,没了织造署助力,你拿什么跟他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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