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华想着自己总归是应了贵妃,这几日有空就来贵妃宫里学规矩,一会是什么遇见宫侍、大臣、皇亲,平位行颔首礼,低三品以内行欠身礼,低三品以上行小揖礼;一会又是什么称呼规定。 别的倒好说,习武之人肢体协调,各种行礼姿态一会就记住了。 倒是这称谓她是真不习惯,也不是记不住,就是说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 自小就在道观里长大,童年玩伴要么是道观里的小道士,要么是山脚下村庄的稚童。后来去学武,几年见不着几个活人,跟她玩的都是山林猛禽。再大点跟着师傅混江湖,更是不拘一格,往来贩夫走卒,进出秦楼楚馆都是常有的事。 说来也怪,人和动物都可以共处着,反倒是这天家贵胄非得搞点不一样的。一个称谓么,怎么顺口怎么来呗,这种小事上死倔有什么必要的? 鹤华的想法很简单,她觉得没必要,所以怎么学也不习惯,为着这老被罚。今日就是对这宫女说话的时候又“你你我我”被教养嬷嬷正巧撞见,便让她今日内抄十遍女戒、女训,抄不完不准用膳,还连带着那宫女跟她一起受罚了。 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鹤华看着日上三竿,回头朝宫女一笑,“难为你了,陪着我罚抄,我剩下的拿回去抄,你去吃饭,我今日一定抄完交给你。” 宫女似有些意动,片刻后还是摇头道:“小姐还是快写吧,一会再让教养嬷嬷瞧见,罚得更狠了怎么办。” 鹤华实在有些呆不住,寻思了一瞬说道:“那我去和姐姐说,你等我一下。” 她出了房门,七拐八拐穿过回廊,来到了主殿。主殿中贵妃坐在偏榻上,斜倚着靠在雕花桌旁,支颐拿着本册子。乌发散散地拢着,斜插着一支并蒂花,身姿绰约,端得是一副春日慵懒的模样。 “姐姐。”鹤华行至美人面前蹲下,仰面欣赏着美人芙面。 鹤华有个不算坏的习惯,她觉得好看的,人也好、物也罢,总爱盯着瞧。因着眼神清澈,自己又是美娇娘,这么多年来没一个人告诉她,这是浪荡子行为。 贵妃卷了话本,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柔声道:“说吧,不想抄了是也不是?” 姐姐好看,声音也柔柔媚媚的。鹤华抬手揉揉耳朵,说道:“我拿回去抄么,顺路吃个饭。” 见着贵妃没同意,又伸手按住了贵妃的话本。贵妃瞥了眼,被她故作可怜的样子逗的笑出声,一颌首便是允了。 鹤华得了赦令,去偏殿同宫女说了一声,拿上书几个飞身就消失不见了。 宫女摇摇头偷笑着,这何三小姐就这么跑了,要是赶巧撞见教养嬷嬷,估计又得挨一顿训。 不消一会,鹤华就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见到光秃秃的院子,才想起上次跟沈槐安见面,他说花还没彻底盛开,等开透了再给她。 想着也是有几日了,鹤华将书随手扔在桌上,就前往尚膳监去寻。 正巧在半道上,看到了沈槐安,因着角度和距离的问题,沈槐安并没有注意到她,她在原地抱着手,侧倚着宫墙。 沈槐安抱着花在同一个侍卫问话,侍卫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说道:“你往那边去,直走左拐,那个小院子就是了。” 沈槐安道完谢,抱着花垂着头就往那个方向去径直从鹤华面前走过。 鹤华憋着笑,用舌尖顶了下上颚。这人怎么呆得这么厉害? 几个大跨步就拦在沈槐安面前。 他低垂着眉眼,视线中突然闯进来一双银丝祥云的黑靴,想顿住脚,但是因为双手抱着花盆,重心失衡地往后倒去。 一时间,沈槐安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摔着花。 鹤华忙伸手揽住他的腰身,见怀中人吓得脸色煞白,却还死死抱着花盆,莫名有点愧疚,松开他张了张口。 “你……” “你!” 沈槐安待站稳了想开口阴阳怪气地说两句,皱眉张口就见面前立着的是尴尬挠头的鹤华。 这人也忒过分了些,自己巴巴地跑过来给她送花,她倒好,在半路上吓唬他。 一会想着自己都要摔了还抱着花,怕摔坏了她见着不喜。 一会想着她刚刚伸手抱住了他的腰,竟是半分犹豫都没有就伸手过来。 一口郁气,不上不下,又羞又恼,不自觉地在脸上显了出来。 鹤华打眼瞧着面前人,她也不是故意的么,最多有那么三分?见人久不抬头也不说话,便没话找话道:“我刚摸着你腰身好像粗了些,你最近胖了吧?” 沈槐安蓦地迎上她视线,一双猫眼眼尾绯红,脸上也染上些许颜色,薄唇微张轻颤,喉结微动。 自觉失言,鹤华更是坐立难安,两人对视着半晌,她先回过神来,“那个、你来干嘛来着?” 她用食指将刀柄上的挂穗拨弄地左右摇摆着,沈槐安还是呆怔着不吱声。她更是恨不得原地找个地缝钻进去,摸了人家腰,还说人家胖,这…… 想着她自以为还是得解释一句:“不是说你胖啊,你太瘦了,胖点好。” “……好在哪里?”沈槐安飘忽忽地接了一句。 鹤华甩着穗子的手指一顿,“啊?” 沈槐安哆嗦着嗓子,有些尖利地问:“好在哪里?” “好在健康啊,小孩儿那么瘦……”看着怪可怜的。 鹤华话还没说完,沈槐安将花盆往她怀里一塞,扭头就走。 想着到底是自己的错处,她抱着花追了上去,跟着沈槐安边走边解释道:“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顺口那么一说,打照面起我就觉得你太瘦了些,看你吃胖点我挺高兴的。存你那儿的银子还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点。我真的没别的意思——” 沈槐安磨了磨牙,说道:“把花给我。” “诶?你不管自己叫奴才啦?” 他险些气笑,硬扯了个笑,一字一句道:“鹤统领,把花,给奴才。” 鹤华闻言抱着花侧了侧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跟我直言‘你我’也挺好的。你是不是想要回去?说好的送我,不给你。” 他看她护花护得仔细,侧着身,手臂却弯出了空隙并未压着花瓣。 不知怎地,那股郁气突然消散开,理智逐渐回归,他才惊觉他刚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也说不清哪里来的脾气,下意识地就那么说了那么做了,直觉她不会生气,闹便闹了。 哪里来的胆子呢,万一给人恼了……想着后果,沈槐安抹了一把脸,抿出个轻柔的笑,说道:“您就给奴才吧,奴才之前跟花房的学了一阵子,定能好好给您移栽过去。” 鹤华一怔,看着眼前突然平和下来的沈槐安,心中只觉得怪异,但想不到怎么说。把花递给他,又埋头跟他走着。 半晌,她道:“我觉得你刚刚那样挺好,鲜活,有人气。” 她突然间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消瘦、苍白,但是眼睛亮晶晶的。 他和老猫很像,却不止是身形。 而是身上萦绕的那股死气,一阵沉闷腐朽的气息,偏偏他是想活的,只要给他一点点喘息的地儿,他就能重新站起来。 那是一种向上的生命力,看似羸弱,实则无论如何都不可撼动的力量。 沈槐安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声道:“不合规矩。” 鹤华弯着眉眼,一拍身侧的刀鞘笑道:“还有比我更不规矩的么?” 他看着她毫不在意的样子,咬住唇想憋住笑,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沈槐安的笑声有些阴柔,鹤华揉了揉耳朵,意外地她觉得好听。 娇娇柔柔地,像小猫的尾巴轻昵地扫着她的手臂。 痒得很,浑身刺挠。 沈槐安的笑声顿住了,“你……听着很奇怪吧?” “嗯?”她不自然地活动了下肩膀。 沈槐安压低了嗓音,垂头说道:“我的声音……很奇怪对吧?” “不啊。”鹤华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轻笑道:“你这小孩儿合着平日都压着嗓子跟我说话呢?我一直以为是你内向腼腆,不敢抬头也不敢大声说话的。” 沈槐安静立着,他确实不敢抬头,也不敢大声说话。 太监么,去了势,便变得面白无须,越长越是显得阴柔了些,嗓子也尖利得如市井妇人一般。一抬头、一张口,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得紧。 不过也不止为这。 这宫里哪个宫人不得这么战战兢兢地活着,抬头就是冒犯天威,说话就是扰了贵人清静。运气好是打骂一番,运气差便是剜眼拔舌也是有的。摸不准主子们什么时候心情突然不好了,只能自己规矩点。 “你抬头。”沈槐安听见鹤华这么说,下意识地敛眸抬起头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噗嗤——” 听见笑声,沈槐安立即缩回自己的壳子里,头垂得低低的。 鹤华见他又埋头下去,陡然窥见他的后颈,雪白细腻的肌肤,上好的羊脂玉也不过如此啊。 咳了一声,说道:“你长的好看,声音也好听,没必要非低垂头,压着说话。”看他没反应又补了一句:“压着反而听着有些别扭。” 他?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沈槐安晕乎乎地想,她这不是在同他说话吧,怎么听着都不像真话。 从未有人这么说过他,就算当年他在御前当差,底下人奉承也只得了句模样清秀。 好看的太监……他琢磨怎么也得先帝那会的司礼监掌印那样吧,端得是清风朗月之姿,他怎么就算好看了? 片刻后,沈槐安蹙眉犹豫地问道:“你觉得自己个儿算是好看不?” 鹤华回道:“一般吧……”再好看,自己也看不着,所以没什么感觉。 闻言,沈槐安又想笑出声。 她眼神也不行。 抱着花盆,跟着鹤华拐了弯,没走几步就到了小院子,这段路程算不得远,沈槐安却走得心慌出汗。 鹤华院子前的空地,约莫有小二十尺宽、三十尺长,中间有条石板路,左侧有个四方水井,其余都是荒土,别无他物。 鹤华开了门,将人带进来,示意他看去,“喏,你看看可空了。” 沈槐安看着面前一大片荒芜的土地,试探性地问道:“您之前说种花……不会是想种这里?”他指着那块儿比划了两下接着问道:“是把这儿种满?” 鹤华从房里拿出两杯茶,递了一杯过去,点点头,神情自然地说道:“对啊,这边太空了嘛。” 他这会惊觉自己好像会错了意,原以为她说的种花只是“种一盆花”,没想到是要“种一片花”。 失策。 他敛眉轻抿了一口茶水,半晌局促地想解释道:“鹤统领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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