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在身侧的手指有点颤抖,高汇抬步就要走,行了三四步才想起在何处,回身拱手,说句:“家中急事,高某改日再来拜访。” 魏单于床榻上直起身前倾,被子滑落,露出因方才换药而略显凌乱的白色里衣,“家中事要紧,高相若有难处尽可告知。” 高汇胡乱点点头,拉了把似是愣在原地的高继壤。他从魏单身上移开目光,父子二人急慌慌离开。 幸而医治及时,已无大碍。高母睡后,高汇将高继壤叫出,在庭院内开口便是横眉不赞同的轻斥:“你母亲生死未卜,我不在身边就只剩你是依靠,谁去找我可有大的不同?但凡你母亲要是……身边儿最亲近的丈夫和儿子皆不在身边,她当多么伤心无助。” 高汇不由轻轻摇头吁叹,“你啊,行事要三思。” 高继壤自知行为欠考量稳妥,低眉端立听训。 顾料至夜入深,高继壤汤沐后躺在床榻。在尽归平复后,一人独处时,他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回荡在魏府扫视而过的画面。 越想越觉不对劲,心亦提上几分,不上不下的,吊得难以安宁。 床侧灯座的烛火噼里啪啦一顿响,明明灭灭,昏影绰绰摇曳。 高继壤倏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手指直接扯开里衣,摸到内侧,平平坦坦一层布料而已。 他甚至有些怀疑是否自己看花了眼,魏单凌乱的里衣内侧似乎有个凸起的小兜。若在以往,他应当不会注意,只是就在前不久他才见到过独特的类似。 这特殊的内兜他记得有一人缝过。 半垂细颈,温柔婉约。 她说是为夫君所缝。 高继壤额角突突跳,他拿指揉了揉,心中陡升烦躁意。 是巧合,还是什么? 一个是街巷摆摊卖糖葫芦的小娘子,一个是居高位的副相魏单。两者如何能联系起来? 当猜疑起,过往深埋滤过的细节却星点汇聚,凝现眼前。 福池那日,平婉和魏单有反常否?他并无印象,唯印象深刻于后面平婉异样反应。曾百般惑而无解的事情,这会儿由于臆测竟引向某个模糊的点。回想彼时场景,平婉若真与魏单有干系,依魏单与吴王不对付状态,那么她会不会认识吴王,是因吴王的到来才如此? 再倒回思绪,唯一只有施粥,而当时他亦并没有察觉什么,现在再瞧许是时间过久,依旧无所得。 衣缝上刺绣图案纹理触感传在指腹,高继壤摩挲几下,收回手忽而想起一事。 她说耳珰是魏单为答谢她替付的。 倒是几许不符合魏单形象了。 当时济福寺眼下有紧事,又潜意识为二人划上没有交集的等号符,他便无知无觉地自动找了理由。 可是不够,完全不够。 他对魏单了解甚少,魏单实际上会如何做他其实想象不出,仅凭空口猜测,这些小点儿不足以信服。 外头遽然刮起一阵强劲的风,卷飞树下檐角的落叶浮沉,升落旋转,拍打在半阖的对开窗。 劲头未减,不过几息时候,哗哗啦啦雨珠落盘,碰撞、飞溅,风吹得偏移轨道,似要砸破黑寂的夜。 深更半夜,外院小厮不及反应,听得窗外又急又猛雨声的高继壤连忙趿鞋合窗。 东水巷。 支杆撤下,支摘窗被紧紧阖上。之后又陷入顷刻的沉默,就着一豆火光,看着被照亮的淅沥在窗上的雨珠。 天地万物,雨夜碎珠心绪乱。 踅身床榻,半道余光掠过半幅隐在明暗中的山水画。脚下生了拦路障,再无法向前半步。榻上架子围起的纱幔飘飘欲动,不知是窗缝透过的风,抑或是因人过而起。 平婉径自越过,脚步调转,行四五步即至墙壁前。左右前后仔细看过,指腹缓缓触上画中耸入云端的山巅。 机巧何在,她谙熟于心。然而……手指一寸寸蜷缩,将将摸上的力气全数收了回去。 仓皇难安。唯一能静心的只有贴近心口处的一枚铜钱。 她敛了眉目,周身拢了明昧的影。 * 翌日,雨洗碧空广地,清透如水。 在第三次平婉捏着绣花针无故发呆后,张素荷忍不住道:“发生何事,心不在焉的?缝错事小,莫要一针刺伤了手指。” 平婉收回思绪,垂眸看了眼悬在布料上方的针尖,她对张素荷笑了笑,“大抵被你说中,总是胡思乱想。 ” 张素荷叹口气,过来人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也是你家男人不在,原就是心思敏感的时候,又没个人儿身边可以说话的。是苦了你了,到他回来定要让他好生伺候你一顿。” 手指绞着棉软的布料,她也在想,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没个音信? 她这几日特地往茶坊走。往日平婉是几乎不去的,一来人多喧杂,二来口舌颇多,时而话中内容句句像根根绣花针,扎在她心上。如今反倒希望可以听到什么,然而又紧张着真的听到什么。 最终几遭下来,除却拜佛的嗤骂和咒诅,毫无所获。 ----
第17章 闯入 苦涩的药味弥漫悬绕, 厮仆虾腰弓背,敛着视线余光,轻手轻脚撤出房间。 里间, 平安小踏步在床榻下绕来绕去,尾巴扫过床沿, 轻柔柔滑过他的手臂。 衣褶挤压折起又舒展, 魏单抬起胳膊揉了揉它的脑袋, 有些话也只有和平安说道:“这些天我不能去……平安,你去待在她身边儿。” 掌心骤然濡湿一片, 是平安在用舌头舔舐,嗓子眼发出低低的呜叫。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 又夹杂了难以名状的情绪, “我会尽快去找你们,你要在她身边保护好她。” 回应他的是一下又一下的湿热的舔着掌心。 这日, 平婉欲待去魏府所在的西平巷探上一探,上次去那里还是从宫里逃生出来的那一年, 魏单被御赐府邸。 彼时,平婉只混在人群内远远张望一眼,朱红色大门镶嵌衔环螺狮, 外立两坐石狮,巍然气派。 到魏府的路要过两条街, 三条巷。足踏石板路,车轱辘压翘一块板砖,很快又与泥土相接,恢复了原样。越靠近, 街市喧杂声愈发小, 穿过第一条巷时, 忽有犬吠高呼,盘旋上空。 裙摆于空中晃荡几圈后渐趋平缓,平婉眼睛亮了亮,脚下缓缓止步,在再次听到熟悉的吠声和哒哒的碎步,衣裙划开弧度,迈出的步伐尽是迫不及待。 “平安!” 闻嗅到熟悉味道的鼻子动了动,平安猛地扭身,两耳竖起,看到她时尾巴开始大幅度摇晃摆动,后腿一个蓄力要跑过去,又因腿疾,瘸瘸拐拐地奔来。 将至她脚边偏生又减缓了力道,绕着她的小腿轻柔地蹭。 平婉俯身揉摸它,声音透着不言而喻的高兴,“你怎么出来了?可是知道我等的焦急?” 平安低下头蹭着她的手掌细腕,耳朵耸拉起来,似是知错。余光还要瞧她神色,低呜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唇边攀上笑意,她的目光看向远处街巷,却并无跟来的那人。 “平安,他呢?” 话方出口,心里就像是有了模糊的回应,笑意堪堪停住。原先一下一下扫着她腿脚的尾巴缓停下来,这会儿不止耳朵,两个眼睛也是垂了眼皮。 高兴之意被生生阻断,再难入内心深处。她顺抚平安背后的毛发,仅余怅然的喃喃:“派你来陪我…平安,他可还好?” 闻言,平安仰起脑袋,安抚般舔她。 视线高移,几条街巷后,就是他之所在。 平婉愣愣看几息,垮下的唇角终是再度浅浅扬起,胡乱揉了揉平安的脑袋,重新站起来,语气佯作几许轻快,“平安,跟我回家了。” * 二月初三。 平婉如近日一样带着平安,推着推车。日渐回暖,糖葫芦不易保存,需减少数量,她近来亦是将其当做外出漫步,给自己在等待途中找点儿事做。 张素荷在院中刚结束清扫,听到门外车辘,下意识觑向阖起的大门。前几日平婉带回条狗,说是偶然捡到的,对她亲近便带了回来。这狗倒是有灵性,对平婉顺顺服服,很是护主。 不用想也知道,门外推车旁定是跟了条瘸腿的土黄色老狗。 “别看这狗又瘸又老,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张素荷一脚踏入门槛,一面感慨说道。 “狗狗!” 石头激动站起来扑向张素荷,抱住她的双腿,先偏头看一眼外面,而后仰面看她,“娘,狗狗呢?” “你现在又羡慕了?之前我说养一条,你可说的是狗叫的你耳根疼。” 张素荷瘪了瘪嘴,腿被晃扯着,石头一直在重述问,她伸手扒拉开,说了句“狗狗出去了,下午才能见到。”其后狠瞪陈有富一眼,拔高音量,“你找来的什么狗,动不动就在那儿乱叫,还不如人家平婉捡来的狗。你说说怎就如此听话?从不乱叫。” 火药味眼见要起来,陈有富自觉给灭了,任由张素荷数落一番。 今日金乌盛,大太阳颇为刺目。 就是顶着烈日之下,陈家的大门被从外踹开。三四个官差接连闯入,随后站在两旁,开出大道迎走来一着锦服者,赫然是李文。 紧接着,立于旁侧的一官差大喝:“人呢?出来!” 屋内,张素荷吓得激灵,从窗户看到院中场景更是惶惶然,匆匆看一眼熟睡的石头,连忙扯了陈有富出去。 “哎呦,各位官爷,怎么来这里了?我们可都是良民,从未做过什么坏事。” 李文背着手闲庭信步般向前两步,盯着二人,一字一句说得轻松:“包庇罪犯,欺瞒朝廷命官,还敢说无罪?” 此话一出,莫说知晓这是多大罪名,仅是与罪牵扯上关系,她就慌张起来。张素荷是又怕又急又冤,不由向前一步,满面欲言,张嘴就是作势大阵仗,却被陈有富拉到身后,只怕她控制不住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 陈有富拱手行礼,恭敬问:“官爷,敢问此罪从何而来?” 李文淡淡瞥他,只道:“若不想惹祸上身,本官有几句话要问你们。” 身后的张素荷忙接话:“官爷,您尽管问,我们知道的都会告知,决不欺瞒。”说罢冲他扯嘴唇笑了笑。 本要讨好,最后因情绪复杂,笑得不伦不类。 “可认识平婉?” 张素荷一愣,和陈有富相视,她慢慢点头,“认识。” 言讫,止不住心里好奇和不安,小心翼翼从陈有富身侧探头问:“官爷,平婉她……是有什么事么?” 李文却迟迟不说,背手来回走着步子,一个半来回后才意味深长看向他们,说得低而阴:“此人正是杀人罪犯。” 得知平婉疑似杀死马荣的宫女,疑似魏单枕边人、软肋是从其子李羿口中得知,而李羿消息所获则是在一个格外巧合的场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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